阳光透过窗纸的裂缝刺入屋内,林小满在母亲的怀里扭动,发出细弱的哭声。陈秀红疲惫地睁开眼,连忙给小满喂奶。小满用力吮吸了几下,发现没有奶水,哭得更厉害了。
"忍忍吧,娘去给你熬米汤。"陈秀红轻声道,声音沙哑得像秋风吹过枯叶。她勉强撑起身子,缓慢走出房间。
灶房里,林小草正踮着脚往锅里添水。十二岁的女孩瘦得像根竹竿,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看见母亲苍白着脸走出来,连忙放下水瓢。
"娘,你怎么起来了?李婆婆说你要躺三天!"
陈秀红摇摇头,在灶台边坐下:"你妹妹饿。"
林小草熟练地生火,从米缸底部刮出最后一把陈米。米缸见底的声音让陈秀红闭了闭眼。去年收成不好,家里存粮本就不多,现在又添一张嘴...
"你爹呢?"林氏问。
"和奶奶去地里了。"林小草搅动着锅里的米粒,"说看看能不能救活几棵苗。"
林氏苦笑。这大旱的天,地都裂成龟背了,哪还能救什么苗?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小草出生那年风调雨顺,家里还吃得上饱饭。谁能想到十二年过去,日子竟过成这样?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林大山和周翠花回来了。林大山一进门就瘫坐在门槛上,草鞋底沾着干土。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眼角堆满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怎么样?"陈秀红问。
林大山摇摇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干瘪的布袋:"捡了点野菜,晚上煮汤。"
周翠花拄着拐杖走进来,看见锅里的稀粥,叹了口气:"秀红,你该躺着。"
"小满饿了。"陈秀红简短地说。
周翠花没再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刚才路过李大夫家,讨了点通草,能下奶。"她顿了顿,"用最后三个铜钱换的。"
林大山猛地抬头:"娘!那是留着交税的!"
"税?"周翠花冷笑一声,"就是把房子卖了也凑不齐今年的税!先顾着活人吧。"
屋内一片沉默,只有粥锅咕嘟作响。林小草悄悄把熬好的米汤倒进碗里,端给母亲。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
陈秀红接过碗,用勺子一点一点喂给怀中的小满。婴儿贪婪地吞咽,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
"慢点喝,别噎着。"陈秀红柔声道,眼眶却红了。这哪是养孩子的光景?
林大山蹲在墙角,粗糙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忽然开口:"又是丫头。"
陈秀红的手一抖,米汤洒在小满的脸上,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山!"周翠花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林大山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娘,咱们林家到我这儿就绝户了!"
"放屁!"周翠花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小草小满不是你的种?"
"女孩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林大山痛苦地抱住头,"这些年秀兰怀了五次,就活了两个丫头。去年那个成形的男胎要是保住..."
陈秀红突然站起来,怀里的婴儿被吓得一哆嗦。她脸色惨白,声音却异常平静:"大山,你以为我不想要儿子?那三次流产,哪次不是因为我得下地干活?怀小草五个月时挑水摔了,怀小满七个月还在拔麦茬!"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去年那个男胎,要不是为了赶收成,我大着肚子去割麦子,怎么会...怎么会..."话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林小草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也跟着哭起来。小满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周翠花用拐杖狠狠敲了下林大山的背:"混账东西!现在这光景,男孩女孩都一样,秀红为了给咱林家传宗接代,命都快搭进去了,你还敢埋怨?"
林大山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不敢躲闪。他跪在地上,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秀红,我...我..."
陈秀红别过脸去,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何尝不知道丈夫的苦?村里像他这样没儿子的人家,哪个不是抬不起头来?去年缴税时,里正还嘲笑林家"绝户",气得林大山差点和人拼命。
周翠花把拐杖一扔,坐在凳子上喘气。屋里只剩下小满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大山,"良久,周翠花开口,"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咱们村男丁越来越少吗?"
林大山茫然地抬头。
"赋税太重了。"祖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男人要服徭役,要缴丁税,活活累死的还少吗?王老六家三个儿子,现在剩几个?两个死在运河工地上,一个逃役不知所踪!"
她弯腰捡起拐杖,指着门外:"你再看看张地主家,五个儿子养尊处优,哪个不是白白胖胖?可咱们这些佃户呢?生儿子是添丁税,生女儿是赔钱货,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林大山呆呆地听着,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
"娘,没儿子,我死了谁给我摔盆打幡?谁继承林家香火?"
"香火?"周翠花冷笑,"饭都吃不上,还香火?"她指了指林小草,"这丫头识字比你多,算账比你快,哪点不如男娃?"
林小草惊讶地抬头。她确实偷偷跟着村里老秀才学过几个字,没想到奶奶都知道。
林大山沉默了。他何尝不疼爱小草?只是这世道...
"爹..."林小草怯生生地开口,"我会努力干活,养妹妹...我...我将来不嫁人,给您和娘养老..."
林大山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大女儿,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农家汉子嚎啕大哭起来。陈秀红抱着小满走过去,一家四口抱成一团。
周翠花悄悄抹了抹眼角,起身去照看灶上的药。通草已经煮好了,散发出苦涩的气味。她盛了一碗端给林氏:"趁热喝,下奶的。"
陈秀红感激地接过,一饮而尽。“谢谢娘。”药很苦,但比起心里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傍晚,林大山独自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翠花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想通了?"老人问。
林大山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娘,我不是嫌弃小满...只是这日子..."
"日子是人过的。"周翠花望着远处干裂的田地,"我观察小满这丫头,面相不凡。李婆婆说她命硬,我看她或许能改变咱们林家的命运。"
林大山惊讶地抬头:"一个丫头片子?"
"别小看丫头。"祖母神秘地笑了笑,"我年轻时听游方的和尚说过,乱世出英雌。这年景,说不定..."
她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锣声。两人同时站起身,只见村口方向尘土飞扬,几个衙役骑着马冲进村子,为首的举着一面黄旗。
"不好!"林大山脸色大变,"催税的来了!"
周翠花迅速转身进屋:"快把粮食藏起来!秀红,带孩子躲到地窖去!"
陈秀红慌忙抱起小满,拉着小草往后院跑。小满被突如其来的慌乱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陈秀红轻声哄着,却感到一阵眩晕。产后虚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林小草赶紧扶住母亲:"娘,我来抱妹妹!"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踹开。三个衙役闯了进来,为首的胖子满脸横肉,腰间佩刀叮当作响。
"林大山!"胖子厉声喝道,"去年的税还没交齐,今年的又拖了三个月!你是要造反吗?"
林大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容禀,今年大旱,实在是..."
"少废话!"胖子一脚踹翻林大山,"搜!"
两个衙役冲进屋内,顿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林小草紧紧抱着妹妹缩在墙角,小满的哭声更响了。
"哟,又添了一张嘴?"胖子瞥见林小草怀中的婴儿,冷笑道,"生丫头片子倒是有能耐,交税就没钱了?"
林大山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
不一会儿,衙役们拎着半袋粮食出来了:"就这点,还不够塞牙缝的!"
胖子啐了一口:"林大山,最后给你三天。交不上税,就拿地抵!"他踢了踢地上的镰刀,"到时候,你这破镰刀连根草都割不着!"
衙役们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林大山慢慢爬起来,嘴角渗出血丝。陈秀抱着小满从墙角走出来,脸色比纸还白。
"当家的..."她颤抖着开口。
林大山摆摆手,弯腰捡起那把镰刀。刀刃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
"娘,"他声音嘶哑,"准备逃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