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山腹地的清晨,是被鸟鸣和薄雾唤醒的。
第一缕天光还未彻底驱散夜幕的深蓝,只是将东边的山脊线染成一道清冷的银灰。林伟在“旅行家”那不算宽敞但足够安稳的后舱简易床铺上醒来,透过舷窗望出去,只见乳白色的晨雾如同流动的牛奶,正无声地填塞着下方每一道沟壑,只留下远处几座较高的山峁,如同漂浮在云海中的孤岛。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因在狭小空间蜷缩一夜而有些僵硬的关节。没有急于启动飞行器,而是轻轻推开舱门,踏上了沾满露水的草地。山间的空气清冽得醉人,带着松针、湿土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息,猛烈地灌入肺叶,将最后一点残存的睡意彻底驱散。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感受着这份城市里永远无法奢求的、带着甜味的宁静。
简单地用湿毛巾擦了脸,嚼了几块压缩饼干当早餐,又喝了几口半导体箱里保温的、温度恰好的温水。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一种多年户外生活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节奏。他没有生火,不仅是因为规定,更是出于对这片古老山野的敬畏,不愿留下一丝不属于这里的痕迹。
做完这些,他才回到驾驶座,启动了飞行器的自检程序。所有系统参数正常,能源充足。他看了一眼导航屏幕,代表“旅行家”的绿色光点,正停留在他昨晚手动标注的、这片无名山脊的坐标上。今天的目标,是继续向西南,穿越吕梁山脉余脉,进入陕北高原。
就在他准备拉起操纵杆,结束这次短暂的荒野驻留时,放置在仪表盘旁的、他那部经过加固和信号增强的卫星通讯终端,发出了一阵不同于普通消息提示的、更为急促的震动。
林伟动作一顿,拿起终端。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陕西·榆林”,同时还有一条自动关联弹出的、来自女儿林晶的短信提醒:“爸,小雨跟学校调研队去榆林那边了,刚联系我说有点麻烦,她可能会找你。看到陌生榆林号别不接!”
林小雨,他的孙女,那个选择了建筑设计的、有着自己独立想法和些许倔强的姑娘。林伟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划过接听键。
“喂?是……是林伟爷爷吗?”听筒里传来林小雨的声音,清脆依旧,但明显带着一丝强作镇定下的焦急,背景音里还有些许嘈杂的风声。
“小雨,是我。慢慢说,怎么回事?”林伟的声音沉稳,有一种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力量。
“爷爷,我们学校组织来榆林这边做传统民居测绘,在佳县这边的一个山沟里,叫……叫石峁村。我们昨天到的,本来一切都好,但是今天早上,我们队里唯一那台大疆Mavic 3E,就是带航拍测绘镜头的无人机,它……它掉下去了!”林小雨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
“掉哪里了?人员有没有伤亡?”林伟立刻抓住了关键。

“人没事!都没事!”小雨赶紧澄清,“是无人机!我们按照计划对村子周边的山峁和废弃窑洞群进行航拍建模,结果飞到村子东头那个很深很荒的‘烂泥沟’上空时,突然一阵怪风,也可能是信号受到什么干扰,图传一下子断了,然后……然后就失联了。我们根据最后传回的数据定位,它肯定就掉在那条沟里了。”
“烂泥沟?”林伟重复了一遍这个带着浓烈地方色彩的名字。
“对,本地老乡都这么叫。沟很深,两边都是近乎垂直的黄土崖壁,长满了带刺的灌木和杂草,根本没法下人。我们尝试用手机放大看,什么都看不到。带队老师也急了,那台设备是学校实验室的,挺贵的,而且我们后续的好多数据都指望它呢……”小雨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们找了村里人问,他们说那沟邪性,以前也掉下去过东西,基本都找不回来。爷爷,您……您不是就在这附近飞行吗?我……我就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在束手无策的绝境中,她想起了正在天上“无所不能”的爷爷。
林伟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冷静地问道:“把你们最后失联的坐标点,还有那个‘烂泥沟’的大致范围,发到我这个终端上。另外,描述一下那台无人机的外观颜色,有没有明显的反光部件。”
“好的爷爷!马上发!无人机是灰色的,桨叶是橘红色的,应该比较显眼……谢谢爷爷!”小雨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希望。
挂断通讯,很快,一组经纬度坐标和一张粗略的手绘地图被发送了过来。林伟将坐标输入导航系统,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目标区域——距离他当前的位置,直线距离不过八十多公里,位于他计划航线的稍偏东方向。
他沉吟了片刻。偏离预定航线,进入一个陌生且听起来地形复杂的区域进行低空搜救,这无疑会增加飞行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而且,帮助测绘队找回设备,严格来说,并不在他“个人休闲与地理考察”的备案范围之内,如果被管理方监测到,可能又需要一番解释。
但是,脑海里浮现出孙女那焦急无助的声音,以及她提到“那沟邪性,根本没法下人”时的那种绝望。对于地面人员而言是天堑的地方,对于拥有垂直起降和低空悬停能力的“旅行家”来说,或许并非不可逾越。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设备救援,更是一次对“飞行”意义的实践,一次用他所拥有的独特能力,去为身处困境的人提供帮助的机会。这远比单纯的观光,更能体现他这趟旅程的价值。
“烂泥沟……邪性?”林伟低声自语,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挑战性的弧度,“那就去看看,到底有多邪性。”
他不再犹豫,重新设定了导航目标点。操纵杆轻推,动力输出增加,“旅行家”的旋翼开始加速旋转,带起强劲的气流,将周围的荒草压伏出一个圆形的波纹。
飞行器轻盈地离地,攀升,再次融入吕梁山上空那片刚刚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霞光之中。只是这一次,航向微微偏东,带着明确的目的和一丝探险的意味。
八十多公里的距离,在“旅行家”的巡航速度下,不过半小时左右的航程。随着导航提示接近目标区域,下方的大地形态也开始发生变化。典型的黄土喀斯特地貌更加显著,密集的沟壑、塌陷的黄土柱、孤立的土峰随处可见,仿佛大地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很快,他根据坐标和地图比对,找到了那条“烂泥沟”。从空中俯瞰,它像一道巨大的、暗褐色的伤疤,突兀地撕裂了连绵的黄土高原。沟壑极深,两侧崖壁陡峭,几乎呈八十度角,阳光只能短暂地照射到沟底一部分区域,大部分地方都处于浓重的阴影之中,果然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天险。
林伟操控“旅行家”在沟壑上空盘旋,寻找合适的切入角度。他不敢贸然直接降下去,必须先进行侦察。
“小雨,我已抵达‘烂泥沟’上空。现在开始进行空中搜索,你们注意接收信号,保持通讯畅通。”他通过卫星电话通知了地面。
“收到!爷爷小心!”小雨的回复立刻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她队友们的小小欢呼。
林伟将飞行模式切换为手动精细操控,同时开启了机腹下方的高清摄像云台和探照灯——尽管是白天,沟底的阴影区域依然需要额外照明。
他选择一个相对较宽的区域,开始让“旅行家”沿着“之”字形路线,缓慢地、一米一米地下降高度,同时摄像头不停地扫描着下方错综复杂的地形。沟底堆积着不知多少年冲刷下来的黄土、碎石以及枯枝败叶,确实如同“烂泥”一般。茂密的灌木和带刺的沙棘丛生生不息,给搜索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飞行器下降带来的压迫感逐渐增强,两侧陡峭的黄土崖壁仿佛随时会合拢。气流在狭窄的沟壑中变得紊乱,偶尔会有突如其来的阵风,让“旅行家”产生轻微的晃动。林伟全神贯注,双手稳稳地把住操纵杆,不断微调着姿态,如同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舞者,冷静而精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乱石、荆棘和偶尔惊起的飞鸟,一无所获。那台灰扑扑的无人机,仿佛真的被这条“邪性”的沟壑吞噬了。
“爷爷,有发现吗?”通讯器里传来小雨按捺不住的询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失望。
“还没有,别急,正在排查。”林伟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他的眉头也渐渐锁紧。难道真的找不到了?
就在他准备调整搜索区域,向沟壑更深处探索时,目光扫过左侧崖壁中段一处向外凸出的、被茂密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岩石平台。似乎……有一丝不自然的反光,在探照灯的余光下一闪而过。
他立刻操控“旅行家”小心地靠拢过去,同时调整探照灯角度,聚焦在那片藤蔓上。
灯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清晰地照出了一个卡在岩石缝隙里的物体——灰色的机身,以及格外醒目的、橘红色的螺旋桨!
“找到了。”林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肯定。
“真的?!太好了!”通讯器那头瞬间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声。
接下来是更考验技术的环节——回收。那个平台位置刁钻,飞行器无法直接降落,旋翼的气流也可能将本就卡得不牢的无人机吹落更深的山涧。
林伟仔细观察了地形,脑中迅速形成了方案。他操控“旅行家”稳定悬停在平台侧上方约十米处,然后,他解开了安全带,小心地从后舱一个工具格里,取出了一卷特制的、带磁吸和机械抓钩的救援绳。
他推开驾驶舱顶部的紧急出口(兼具观测窗功能),探出半个身子,强劲的风立刻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眯着眼,估算着距离和角度,像年轻时在野外练习抛投一样,看准时机,将磁吸抓钩准确地抛向了那台无人机的机身。
“咔哒”一声轻响,磁铁牢牢吸附住了金属机壳。他缓缓收绳,感受着下面传来的重量。无人机被顺利地从岩石缝里提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吊在绳索下端。
他小心地将无人机回收进舱,然后迅速坐回驾驶位,关闭顶窗。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三分钟。
“小雨,设备回收成功,外观看起来损坏不严重。我现在离开沟壑,找个安全地方降落,你们过来取。”他对着通讯器说道。
当“旅行家”稳稳地升出“烂泥沟”,重新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时,林伟听到通讯器里传来孙女带着哽咽却无比兴奋的声音:“爷爷!您太棒了!我们……我们全村人都出来在沟边看着呢!他们说您是‘神兵天降’!”
林伟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操纵飞行器,在石峁村头一片相对平坦的打谷场上缓缓降落。
旋翼卷起的尘土渐渐平息,舱门打开,林伟拿着那台沾满泥土却基本完好的无人机走了下来。早已等候在旁的、以林小雨为首的测绘队师生和许多好奇的村民立刻围了上来,掌声和赞叹声瞬间将他包围。小雨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看着孙女和她的同学们如释重负、充满感激的笑脸,看着周围村民那惊奇而敬畏的目光,林伟忽然觉得,这一趟小小的偏离航线,意义远超过他看过的任何一片云海和山川。
他不仅仅找回了一台设备,更是在这群年轻人心中,或许也在这些朴素的村民心中,种下了一颗关于飞行、关于技术、关于超越困境的可能的种子。
而这,正是他选择飞行的意义之一。
( 第 一 卷 第 五 章 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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