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多的心情不错，正是夏天，尽管乌云蔽日，但气候温暖，适合室外活动。而且，寥廓的地狱荒原和以前相比有所变化，颇有些不同的气象，对伊瓜多来说充满了新鲜感。我通过监控系统观察他的时候，他刚刚指挥完成了一场全球防御系统的战斗，打得不错。他从地下建筑群上来，站在小木屋门口，望向眼前的荒原，相当兴奋，脸上露着笑容，咧着嘴，多少有点口水挂在嘴边。那个场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可真够傻的。
战斗发生在大气层之外，偶尔闪烁的亮光会划破乌云，些许硝烟聚集却很快消散，战斗一旦结束，对天空就没有什么影响了。但是，各种航天器的残骸不免堕入大气层，很多没能燃烧干净，最终落在了地面上。地狱荒原被搞得又乱又脏。目之所及，散布着不少发黑的残骸，有些残骸很小，也有些很大，甚至像摩天大楼一样巨大—离小木屋不太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要不是小木屋拥有的近身防御系统，说不定已经被残骸夷为平地。
能够看出，卡维尔人知道这座小木屋在战争中发挥着不同寻常的作用，此地的天空承受着比其他多数地区的天空更加巨大的攻击压力。但是，卡维尔人并不能确定所谓的不同寻常的作用到底是如何不同寻常，所以这里遭受的攻击强度并非全球独一份。按照爷爷训练过的内容，按照卡维尔狗叼飞盘般的条件反射，通过电磁信号源的二次部署，伊瓜多在全球设置了诸多虚假的指挥中心，每个虚假的指挥中心也都遭受了同样巨大的攻击强度，成功地分散了卡维尔人的注意力，对小木屋起到了一定的掩护作用。
伊瓜多的狗，卡维尔狗，从残骸中疯狂地奔了过来。它不停地跳跃着，才能越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残骸，间或会被残骸所遮挡，从伊瓜多的视野中消失，但瞬间又重新出现……就这样上下起伏、忽隐忽现，离伊瓜多越来越近。它长长的黑白相间的毛在空气中飘扬，嘴巴咧着，流着哈喇子，比伊瓜多的口水更多，眼中闪烁着光芒，满脸兴奋至极的样子……伊瓜多伸出双手欢迎它，几秒钟之后把跳起来的它紧紧抱在了怀中，而它则使劲舔伊瓜多的脸颊作为回应。
两者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口水也交相辉映，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实事求是地说，我并不喜欢他们，甚至有些厌烦，但奇怪的是，我总是忍不住去观察他们。
对于米利托星的历史，伊瓜多知道的不是太多。“宇宙更远还是精神更远”的话题，他听爷爷说过，但因为太傻了，始终对其含义不甚了了—我认为是这样。不过，伊瓜多知道，自己的家族一开始是精神派的，有一个叫作鲁斯的远祖是全体精神派的偶像，是第一位死在宇宙主义者手中的精神主义者。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自己的家族变成了宇宙派。最近的岁月里，自己的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所有其他的亲戚，除了爷爷之外，都死在精神派手中。其实爷爷也一样，尽管他在最后一刻逃离了自己的战场，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伊瓜多和卡维尔，来到了地狱荒原的小木屋—他以为这里掌握在宇宙派手中—但他并没有找到人，也没有找到可用的机器人，显然这里经历过什么惨痛的事件。他未能治好自己的伤，最终难逃一死。
关于那场战斗，伊瓜多没什么印象。爷爷说，你傻嘛！你在睡觉。你睡觉可死了，吵不醒……但愿长大了不是这样，全球防御系统报警的时候可不要吵不醒你，否则外星人登陆了都不知道。伊瓜多傻呵呵地看着爷爷，也许不知道爷爷在说什么。
按理说，精神派都生活在米利托镜像中，米利托星上有价值的目标只有米利托镜像，保护米利托星就是保护米利托镜像，而保护米利托镜像就是保护杀害了自己众多亲人的仇敌……伊瓜多犯不着这么做。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米利托星那么大。可是，爷爷一直对他说，要保护米利托星，要保护米利托星，要保护米利托星……很奇怪，爷爷会这么说。无论如何，尽管伊瓜多可能有所疑虑，却很听爷爷的话，在爷爷去世以后一直留在这里保护米利托星。
不过，更大的可能，伊瓜多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无处可去而已。如果伊瓜多真要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并不容易。米利托星虽大，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却已经很少，以伊瓜多的能力恐怕很难找到。就连那些不需要人类参与管理的全自动的航天器补给基地都被损毁得越来越严重，智能机器都无法生存……即使没有外星人来临，迟早有一天也会尽数毁灭在狂暴的地质和气候灾难中。
米利托星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生存，原因很简单：正是由于米利托镜像的存在，让米利托星发生了变化。
米利托镜像不仅需要消耗能量，同时也在散发能量。对于任何计算机系统来说，散热都是一个大问题，米利托镜像同样不例外。米利托镜像尽力实现能量的循环利用，但显然没有办法实现百分之百的循环。为了散热，这个庞然大物有无数条管线穿过上层地幔延伸到地壳的海洋中，就像有无数条管线延伸到地核中一样。只不过地核管线包裹着电力线缆，连接着地核中的发电机，是用来汲能的；而海洋管线充满了高效散热液，连接着海洋中的热交换装置，是用来散热的。即便所有热交换装置都尽其所能进行热量的循环利用，剩余热量依旧巨大，米利托镜像就是一个吞吐能量的怪物……长年累月的热量散发使米利托星发生了根本的地质和气候变化。
先是海洋温度上升，然后大气温度上升，冰盖纷纷融化，海洋几乎覆盖全球，地质灾难屡屡发生，大气极其闷热，天崩地裂般的火山、地震、海啸以及能够把人撕成碎片的狂风暴雨无处不在—地狱荒原属于极少数例外。
总之，大体上来说，米利托星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
这正是爷爷带着伊瓜多来到地狱荒原以后，再也未曾离开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这里拥有小木屋以及小木屋下面庞大的地下建筑群。这个建筑群很重要，是全球防御系统的备份控制中枢，也是米利托镜像的备份控制中枢，还有其他很多伊瓜多没去过也不明白的功能区。尽管是备份控制中枢，但其他控制中枢已在宇宙派和精神派最后的武装冲突中被尽数摧毁，这种情况下，这里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地方了。
这个备份中枢也曾经遭遇袭击，地下建筑群中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各式各样的战斗遗迹。如果伊瓜多到处转转，一定能够发现尸体。事实上，我会讲到，后来他也的确发现了。这么看，他从不在地下建筑群中乱逛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地下建筑群中多数功能区在袭击中幸运地保存了下来，伊瓜多常去的全球防御系统控制室和米利托镜像控制室就属于基本幸免于难的区域。但是，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功能却被摧毁：信号桥接系统已不可用。
本来，在米利托镜像的设计中，精神派已经考虑到未来的全民移居，即使地表完全没有人类生活，人类也可以在镜像内操控全球防御系统，完成有关米利托镜像本身的绝大多数操作，以及操控其他系统和地表机器人。通过信号桥接，在镜像之外和镜像之内的操控能力多少有些不同，但并没有本质差别，如果配合高等级机器人，就基本无所不能了。可现在不行了，其他中枢被彻底摧毁，备份中枢的信号桥接功能也被破坏，几乎所有操作都只能依靠地表人来完成。这使得镜像人的存在永远无法忽视地表人的存在，甚至依赖地表人的存在。即使外星人不会到来，镜像人也相信外星人并不存在，这种彻底失控的情形对于镜像人来说依然是充满未知恐惧的有效威慑，是留在地表的宇宙派的重大胜利。不过，同时也给地表宇宙派带来了某种负担—如果不是这样，爷爷根本就无须操心保卫米利托星的事，伊瓜多也不用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了。
如果伊瓜多真要离开地狱荒原，唯一真正可行的目的地便是米利托镜像。将意识场迁移进入米利托镜像，他马上就能进入一个按照人类意愿规划出来的美好的世界。这个米利托镜像的备份管理中枢恰恰是能够进行意识场迁移操作的地方，而且相关功能完好保存下来。因为涉及空体的处理和储存，意识场迁移是少数即使信号桥接功能完好，人类也无法在镜像内独立完成的工作之一，至少需要地表的高等级机器人的配合。现在信号桥接功能被破坏了，无论是意识场迁移本身的流程，还是对机器人的操控，镜像人都已经失去了能力，完全掌握在地表人手中，也就是掌握在爷爷的手中。
爷爷不是没有想过意识场迁移的事，但很难下决心去实施。从爷爷自身而言，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进入米利托镜像的。他和自己的若干祖辈以及所有子侄辈都坚定地信奉宇宙主义，为了反对米利托镜像，作为宇宙派的忠实力量战斗了几百年。他经常嘟囔，历代祖先—不包括鲁斯教授—的英灵在空中看着他，他宁死也不愿意进入精神派的家园。
可是，他唯一剩下的孙子，伊瓜多，是个傻子。在自己死后，把伊瓜多孤零零地留在地表似乎不是个好主意，爷爷显然很纠结。有几次，他曾经把设备都调试好了，却又在最后关头放弃了。
后来，爷爷决定让伊瓜多自己拿主意。
伊瓜多九岁多的时候，爷爷带着他进入了地下建筑群中一个房间，一个伊瓜多之前从未进入过的房间，进行了一些操作。于是，伊瓜多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显示器画面，那是米利托镜像中的场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第一个画面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很多人，伊瓜多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这让伊瓜多很紧张，全身都颤抖起来，嘴巴张开，哈喇子从嘴角流了出来……爷爷不得不轻轻拍他的头，拍了好一会儿，让他安静。终于，他逐渐安静下来。爷爷慢慢给他看更多的画面，广场，校园，住宅，商业区，等等。
从那一刻起，伊瓜多切切实实地知道并感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之前听爷爷说过，但彼时彼刻才第一次看见。
爷爷问伊瓜多，想不想进入那个世界？
尽管对那个世界的了解有限，但看到的场景足以让伊瓜多兴奋，他说他愿意进去。可他很快发现，爷爷好像并不会进去，爷爷不喜欢那个世界。于是，伊瓜多也不愿意进去了。很明显，他不舍得离开爷爷，更想和爷爷待在一起。当然，没有爷爷陪伴的话，他应该也会对新的世界充满恐惧—我设身处地替他想过，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刻产生某种恐惧是非常合理的。
爷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又带着伊瓜多在这个房间待了一阵子，教他一些基本的操作，和全球防御系统的操作有差别，但也差不多，而伊瓜多依旧是似乎学会了又似乎没学会……伊瓜多就是这样，拥有着很稳定的不稳定性……有时候他可以打开系统观察米利托镜像中的场景，甚至可以切换各种地点和各种视角，有时候却又什么都不会。他曾经表现出的最高成就，是能和米利托镜像中的人聊天，这是爷爷生前教给伊瓜多的最后一个操作。当时，伊瓜多很像是学会了，至少爷爷努力让自己相信他是学会了。说实话，除此以外爷爷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爷爷建议伊瓜多选择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开始对话，伊瓜多没有意见，选择了一个小女孩。
我认同伊瓜多的选择，那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穿着花裙子，梳着马尾辫，背着一个不大的书包，哼着某支好听的歌，满脸轻松惬意的笑容，很开心的样子，正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地前行，身上洒满了温柔的阳光。
忽然，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喂，你好。”
这是伊瓜多在爷爷的鼓励下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不但嘶哑，还有点颤颤悠悠。实事求是地说，尽管我十分理解伊瓜多的紧张，但他的声音的确让人听着不舒服，至少我是不舒服的。我想，小女孩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小女孩吓得一下子就站住了，不再蹦蹦跳跳。
“喂，你好。”
伊瓜多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嘶哑，颤颤悠悠的声调有所改善，但依旧不好听。
这次，小女孩一刻也没有犹豫，立刻疯狂地跑了起来—显然想要躲避听到的声音。她大概以为，周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发出了声音，赶紧跑掉就可以躲开了。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认为伊瓜多表现出了某种自卑的样子，他的表情和平常有所不同，眼皮耷拉了下去，头也向地面的方向移动……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难听，小女孩被吓着了，才会急匆匆地逃跑。
伊瓜多的声音确实难听，这是他很多固有缺点的其中一项，加上紧张导致的奇异的声调变化，孩子害怕很正常。但是，爷爷不认为小女孩逃跑是伊瓜多的声音难听导致的。爷爷说，小女孩年龄太小，很多事还不懂，所以才会害怕，和声音没有关系……我认为爷爷是在安慰伊瓜多。
不过，爷爷下面说的话是真实的：如果是成年镜像人，不仅不会害怕，还会喜出望外。
但爷爷告诫伊瓜多，除非两种情况下，否则不要联系成年镜像人。一种情况是，他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想要进入米利托镜像；另一种情况是，真的有外星人入侵，全球防御系统已经防御不了。这两种情况下才需要找成年镜像人帮忙，否则，找那些成年镜像人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有危险。
爷爷的告诫不算太严厉，看样子只是有所担心，觉得傻傻的伊瓜多会被聪明的成年镜像人欺骗。但伊瓜多很听爷爷的话，在爷爷去世之后没有联系过成年镜像人—不仅没有联系过成年镜像人，也没有联系过孩子。
伊瓜多很想和那个小女孩聊天，经常打开影像通讯系统去观察那个小女孩—有时成功有时不成功，但成功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有点熟练了—好几次差点就要张嘴对小女孩说话。不过，可能是依旧自卑，或者可能是单纯担心小女孩感到害怕，说话了也不会有好下场……总之他未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终于没有张嘴。
现在，好几年过去了，伊瓜多是小伙子了，小女孩也是大姑娘了，伊瓜多依旧没有张嘴。
或许终于要张嘴了，即使自卑或者有所担心也要张嘴。目前，爷爷说的两种情况中的一种已经出现：外星人来了，伊瓜多指挥着全球防御系统战斗了好多天，看来是坚持不下去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到了该联系成年镜像人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