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岚,你愿意跟妈妈一起下乡吗?”
宋玉恩蹲下身,抓着小女孩的两条胳膊,柔声问。
宋岚岚不解地用手比划着,“为什么?”
虽然孩子无声,可这三个字,犹如刀尖扎在宋玉恩的心头。
因为美梦破碎了。
厉璟恒的最爱归国,她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继续感动他的必要。
“岚岚不想走吗?”宋玉恩继续问。
小女孩四五岁,遗传了厉璟恒端正锋利的轮廓,继承了宋玉恩的双眼皮,大眼睛。
她长得精雕玉琢,偏偏生下来就先天失语。
小女孩打着手语,眉头拧起来,“我走了,叔叔会难过吗?”
厉璟恒难不难过,宋玉恩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从孩子的眼眸里,满满都是不舍。
厉璟恒是宋岚岚的父亲,可是因为他和宋玉恩只是一夜风流,意乱情迷后,生下来的孩子。
哪怕宋玉恩和厉璟恒扯了结婚证,但这娃,厉璟恒不认,也不允许她喊一声爸爸。
宋玉恩红了眼眶,抚摸着孩子额前的碎发站起身来,看了眼昨晚写的下乡申请,无声叹气:
“岚岚,那我们再等等,还有时间,如果他不喜欢我们留在凤城,我们就走。”
宋玉恩暗暗下定决心,哪怕自己心灰意冷,也要顾及孩子。
再给厉璟恒三次机会。
反正提交下乡申请,到安排落实,也需要一些时间。
她将岚岚送到了学校,辗转去往医院。
穿着白大褂的主任,扶了扶快掉到鼻尖处的眼镜,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地问道,“宋玉恩同志,你想清楚啊,留在医院可能会有出国深造的机会,下了乡,日子苦着呢!”
宋玉恩淡然一笑,“党和人民正是缺人用的时候,投身建设祖国,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1965年,众志成城,下乡知青一批又一批,像宋玉恩这种医务人员,更是稀缺。
主任欣慰赞赏,给宋玉恩的申请书盖了章,“宋玉恩同志,这个流程你懂的吧,差不多一月左右,期间你要是反悔,记得来打报告。”
宋玉恩点头,转身离开时,主任叫住了她,“厉璟恒长官在我们院疗养,换药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宋玉恩身形一僵,明白主任的好意。
医院里知道她跟厉璟恒扯了证的没几个,也就这些清楚她档案的领导知情。
可是知情又能怎么样?
厉璟恒是军区团长,战功赫赫,不是医院的人能指手画脚的。
宋玉恩心情沉重,步伐也像灌了铅。
她在药房领了所需药品,临近厉璟恒的病房,门口趴了好些偷听墙角的护士。
她们羡慕极了,“厉团长和宋同志,简直是神仙眷侣!”
“你看你这话说的,被小红章听到,不得把你拖出去批斗啊?打倒一切封建迷信,一个字都不能提!”
“太上纲上线了吧,人家宋同志都不怕,我怕啥?资本家的养女又留洋,放别人身上头都抬不起来。厉团长不顾自己受伤,坚持去机场接人,小红章都拿她没办法!”
她们说的宋同志,不是宋玉恩。
宋家五年前倒台了,资产充公,一夜返贫。
是在宋家倒台之前,父母想方设法,将亲生女宋玉恩找回,动用了一切关系,安排养女宋淑怡到了法国。
宋玉恩就没那么幸运了,挂着牌子,戴高帽,游街示众。
忆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宋玉恩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自己的喉咙。
见她来,护士们一哄而散。
宋玉恩从半开的房门透过视线,可以看到靠坐在床头的厉璟恒。
他穿着墨绿色的军装,低垂着眼帘,白皙修长的手捧着一本书。
在相貌这方面,厉璟恒挑不出任何瑕疵,寸短的黑发,深邃的五官轮廓,饶是常年在外奔波,也是俊白矜贵。
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宋淑怡,喝过洋墨水打扮时髦,卷曲的发,娃娃领的格子长裙,整个人白得发光。
宋玉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
两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投来,宋淑怡做贼心虚地站起,弱声生气地喊了声,“姐。”
厉璟恒蹙眉,“你来做什么?”
宋玉恩嗅到厉璟恒对她的厌恶,反而安之若素,自顾自地低头拆开药盒,“给你换药。”
“换药?”厉璟恒嗤笑,“医院里的人是死绝了吗?非得你给我换?”
“阿恒,少说两句。”
厉璟恒像个炸药桶,也只有宋淑怡才能掐断这根点燃的引线。
宋玉恩调配着药剂,不经意瞥向枕头边的书,原来是相册集。
照片里的厉璟恒笑得含蓄,眸光温润如水。
在他身边,贴着她胳膊,比出剪刀手的,正是宋淑怡。
结婚三年来,宋玉恩和厉璟恒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他却在别人的身边,定格下那一瞬间的美好。
宋淑怡忙合上相册,理亏地解释,“昨天在机场,重归故里太兴奋,就拉着阿恒多拍了几张。”
“跟她说这些没用的干嘛?”厉璟恒烦躁地侧过身,掀起衣角,露出腰线,“要换药就赶紧换,少在这里碍眼。”
听说他是在演练过程中出了点事故,伤势并不严重。
宋玉恩在这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感觉到窒息。
她有条不紊地给厉璟恒上了药,贴上医用纱布,不忘叮嘱道,“消炎药每天吃一次。”
做完这些,宋玉恩再也忍受不了,转身离开。
病房门口,她握着生锈的把手,就听背后的宋淑怡责备厉璟恒,“阿恒,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妻子,你不该这么凶的。”
“妻子?一个处心积虑爬上我床的女人,也配称之为妻子?”
厉璟恒的话像是千万根银针刺痛宋玉恩。
在厉璟恒眼里,她就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企图利用他的身份,为她资本家女儿的身份开脱。
可是,明明享受资本家优渥条件的是宋淑怡,到头来的黑锅,却要她背!
宋玉恩感觉喉头似乎涌上一股腥甜味。
她出了病房,关紧房门,才狠狠地透了一口气,仿若一条快要渴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