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的“杀”字朱批,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朝堂上下炸开了锅。
杀的不是寻常官吏,而是宗室子弟、镇守全州的副都统庆恒。此人乃已故郑亲王乌尔恭阿之子,虽非顶尖权贵,却也是根正苗红的满洲亲贵。罪名是“贻误军机,临阵脱逃,致全州沦陷,生灵涂炭”。
旨意一下,肃顺第一个感到头皮发麻。他虽以手段酷烈著称,但也深知满洲八旗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连夜入宫,在养心殿外求见。
“皇上,庆恒罪该万死,然其毕竟是宗室,是否……是否可革职夺爵,圈禁宗人府,以儆效尤?若直接问斩,恐寒了满洲将士之心,引起宗室动荡啊!”肃顺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言辞恳切,这既是为朝廷稳定计,也是为他自己的处境忧——执行此等得罪整个宗室的旨意,他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咸丰坐在灯下,正翻阅着李文呈上的、关于击针枪撞针钢材强度不足的技术难题报告。他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得可怕:
“肃顺,朕问你,是法大,还是宗室大?”
“自然是……是法大。”
“那他触犯军法,该不该杀?”
“该……可是……”
“没有可是!”咸丰终于抬起眼,目光在烛火映照下,幽深如古井,“长毛之乱,为何愈剿愈炽?非贼寇有多强,乃我将骄兵惰,法纪废弛!今日朕饶一个庆恒,明日就有十个、百个庆恒效仿!届时,这江山还要不要?”
他站起身,走到肃顺面前,将一份厚厚的弹劾奏章丢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都察院呈上来的,参劾庆恒在全州克扣军饷、纵兵扰民、畏敌如虎的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此等蠹虫,不杀,何以整军?不杀,何以立威?不杀,朕的新军,如何能令行禁止?!”
肃顺看着那奏章,冷汗涔涔而下。他明白,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用一颗宗室的人头,来祭旗了。
“奴才……明白了!”肃顺重重磕头,“奴才即刻去办!”
“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咸丰语气森然,“传旨天下,明正典刑!让所有人都看看,朕的决心!”
三日后,北京菜市口。
往日喧嚣的刑场,此刻鸦雀无声。人山人海的百姓围观的,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宗室老爷。监斩官,正是面色铁青的肃顺。
庆恒被剥去顶戴花翎,瘫软在地,口中兀自哭喊:“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后!”
肃顺面无表情,抬头看了看天色,猛地抽出令箭,掷于地上:
“时辰到,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鲜血染红了黄土。
这一刻,整个北京城,乃至整个大清的官场,都为之窒息。所有人都真切地感受到,龙椅上那位年轻的皇帝,不再是那个可以糊弄、可以蒙蔽的病弱天子了。他手中握着的,是真正会染血的刀!
然而,铁血的震慑,往往伴随着更激烈的反弹。
长春宫内,咸丰名义上的嫡母、恭慈皇太后(历史上此时已去世,此为艺术加工)勃然大怒,将一整套乾隆斗彩茶具摔得粉碎。
“反了!反了!为了几个泥腿子造反的贱民,他竟然杀了庆恒!他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去!把皇帝给我叫来!”
当咸丰踏入长春宫时,感受到的是比殿外寒风更冷的氛围。
太后端坐榻上,面沉如水,几位辈分极高的老王爷、老贝勒也赫然在座,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不满与审视。
“皇帝!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太后不等他行礼完毕,便厉声斥道,“庆恒有罪,圈禁便是,何至于杀头!你如此苛待宗亲,岂不让满洲故旧心寒?这江山,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坐得稳吗?!”
“皇额娘息怒。”咸丰不卑不亢地行礼,“正因江山社稷重于泰山,朕才不得不行此雷霆手段。如今匪患猖獗,非严刑峻法,不足以振作军心。庆恒之罪,证据确凿,不杀,无以正国法,无以安民心。”
“好一个正国法,安民心!”一位老王爷冷哼一声,“皇上莫不是被肃顺那等小人蒙蔽,行那暴戾之事?亲近匠户,弄那些奇技淫巧,如今又擅杀宗室,皇上,你可还记得我大清是以何立国的?!”
“皇叔!”咸丰猛地提高了声调,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位老王爷,“朕记得!朕记得太祖太宗是以十三副遗甲起兵,是以严明的军纪、无畏的勇气打得天下!而不是靠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吸食民脂民膏,在战场上望风而逃打得天下!”
他环视在场众人,一字一句道:“若祖宗之法,只能养出庆恒这等废物,那这法,就该变一变了!”
“你!”太后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咸丰,半晌说不出话。
咸丰深深一揖:“国事繁忙,儿臣告退。请皇额娘保重凤体。”
说罢,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压抑的宫殿。他知道,与这些旧势力的决裂,才刚刚开始。
几乎与此同时,南北两地的“火种”也遭遇了寒流。
上海,张焕纶看中的建局之地,被当地士绅以“破坏风水”为由,联合抵制,高价囤积周边地皮,工程迟迟无法动工。
京师,李文所需的优质钢材,被工部下属的旧式作坊以“祖制并无此例”、“材质要求过于苛刻”为由,拖延供应。
改革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粘稠的泥沼之中。
夜深了,咸丰独自站在养心殿的月台上,望着南方隐约可见的红光(实为城内灯火,但他仿佛看到了战火)。安德海悄悄送来披风,被他挥手屏退。
他手中摩挲着李文呈上的那枚不合格的撞针,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入心底。
刮骨疗毒,痛彻骨髓。
但这毒,必须刮!
这路,必须走下去!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信笺,给远在上海的张焕纶写下密谕:
“遇有刁难,可示之以威,必要时,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切勿瞻前顾后,一切后果,由朕担之!”
写完,他盖上随身私印,唤来心腹侍卫。
“八百里加急,送至上海张焕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