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微醒了。
意识像是从一片冰冷的深海中缓缓上浮，没有梦，没有回忆，只有一片虚无的空白。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单调的、刺目的白。
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连身下床单的质感，也透着一股消毒水浸泡过的、毫无生气的苍白。
他动了动手指，触感冰凉。身体有些僵硬，但并不虚弱。他坐起身，动作自然而协调，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我是谁？
一个清晰的信号在脑海深处亮起：陆见微。
还有呢？
另一个标签浮现：物理学博士。
除此之外，一片混沌。过往的经历、亲人朋友的模样、甚至自己如何来到这里……所有记忆都被一层浓雾笼罩，无法触及。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试图用力去回忆。恐慌是无效情绪，只会干扰判断。他冷静地，开始像一台启动自检程序的精密仪器，扫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约十平米的单人病房。除了一张铁架床，一个床头柜，别无他物。窗户是紧闭的，外面是永恒不变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层流动的痕迹，仿佛一张静态的、压抑的背景布。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类似于旧纸张发霉的混合气味。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规律的、轻微的脚步声。嗒，嗒，嗒……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的门前。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戴着护士帽，脸上挂着标准微笑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的笑容很甜美，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像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子。
“陆先生，早上好。该用早餐了。”她的声音也是标准的甜美，每个字音的起伏都一模一样。
她将一个不锈钢餐盘放在床头柜上。餐盘里是一碗看不出原材料的糊状物，一片干巴巴的面包，和一杯清水。
陆见微的目光掠过餐食，落在了护士的脸上，然后向下，停在了她左手腕的手表上。
那是一块老式的石英表，白色表盘，黑色指针。
时针和分针，精准地重合在差一分十点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在护士毫无波澜的脸上和那根停滞的秒针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没有开口。
护士对他的沉默毫不意外，依旧微笑着，用那平稳的语调说：“请慢用，十点钟记得准时到庭院参加广播体操，对您的康复有好处。”
说完，她转身，步伐和来时一样规律，嗒，嗒，嗒……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轻轻合上。
陆见微端起那杯水，没有喝，只是透过杯壁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天空。
“早上好？”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护士的问候，声音有些干涩，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动那碗糊状物，只是拿起那片面包，用手指捻了捻，感受其硬度和质感。然后，他走到窗边，试图推开窗户，发现窗户是焊死的。他用指甲轻轻敲了敲玻璃，声音沉闷，不是普通的玻璃，更像是某种高强度树脂。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处理着有限的信息。
环境封闭，人员行为模式化，时间指示异常……
这里不像是一家医院，更像是一座……监狱？
突然——
【叮——咚——】
一阵刺耳又带着些许失真的广播铃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病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如同电子合成的女声在广播中响起：
“各位病员请注意，各位病员请注意。上午十点整，集体康复活动时间到。请所有病员立即前往中央庭院，参加广播体操。重复，请所有病员立即前往中央庭院，参加广播体操。”
广播体操？
陆见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这种地方？还进行这种活动？
一种强烈的、源于逻辑本能的违和感攫住了他。这感觉，就像是在一道完美的数学公式中，突然看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变量。
反常即妖。
他放下水杯，整理了一下身上蓝白条纹、略显宽大的病号服，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深吸一口气，虽然空气中的味道并不令人愉悦。然后，他拉开了门。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惨白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和他这间一模一样的房门。一些房门打开，穿着同样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地走了出来，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移动。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左顾右盼，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沉默的、流向未知的溪流。
陆见微沉默地融入这股人流。他的眼神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灯光、墙壁的材质、其他“病友”的神态举止、偶尔出现的、同样面带标准化微笑的医护人员。
穿过几条同样风格的走廊，前方出现了一扇巨大的、向外开启的双开玻璃门。门外，是一个被四周高楼围合起来的、方形的庭院。
阳光（如果那灰蒙蒙的天光也能称之为阳光）勉强洒落下来，给庭院里那片缺乏生气的绿色草坪镀上一层虚假的光泽。
病人们自动在庭院中央站成了还算整齐的队列。
陆见微选择了一个靠后的位置站定，这里视野开阔，能观察到大部分人和前方领操台的情况。
领操台上，已经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女人。她身姿挺拔，面容姣好，但和那个护士一样，脸上没有任何鲜活的表情，像一尊精致的蜡像。
广播里，传来了熟悉的前奏音乐——那首几乎刻进一代人DNA里的、用于广播体操的旋律。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包括领操员在内，庭院里所有的病人，除了陆见微，都瞬间进入了状态。
抬手，踢腿，弯腰，跳跃……
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毛骨悚然。成百上千人，如同一个整体，每一个关节的弯曲角度，每一次手臂的挥动高度，都分毫不差。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享受运动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眼神涣散，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整个庭院，除了广播音乐，就只有衣物摩擦发出的、规律的窸窣声。
这不像是在做操，更像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执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陆见微没有跟着做。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整个队列，最终，牢牢锁定在领操员身上。
他的大脑开始全速运转。
环境高度封闭，疑似非正常空间。
人员行为模式化，缺乏自主意识，疑似受到控制。
广播体操，强制参与的、具有严格统一性要求的集体活动。
时间停滞，医护人员言辞重复。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可能性。
他，以及这里的每一个人，可能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循环的……
他的思考被前方一阵细微的骚动打断。
队列前排，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刚进来没多久的男孩，大概是因为紧张，在做一个转身动作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手臂挥舞的角度明显偏离了标准。
只是一个微小的错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嗡——
一阵极其短暂、却尖锐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鸣音，贯穿了陆见微的脑海。
与此同时，他眼前的一切——整个庭院，所有做着机械运动的人和物——都猛地卡顿了一下！
就像播放着的录像带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凝固，声音消失。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原地，保持着错误发生那一瞬间的姿态，脸上的空洞表情如同面具般凝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这种诡异的凝固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下一刻，陆见微感到一阵强烈的、类似于电梯急速下坠的失重感袭来，伴随着轻微的眩晕。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
再睁开时……
他正躺在那张冰冷的、铺着白色床单的铁架床上。
窗外，是那片永恒不变的、灰蒙蒙的天空。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规律的脚步声。嗒，嗒，嗒……
吱呀——
门被推开，那个穿着白色护士服，脸上挂着标准微笑的护士走了进来，将一份一模一样的不锈钢餐盘放在床头柜上。
“陆先生，早上好。该用早餐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甚至她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陆见微的目光瞬间射向她的手腕。
那块老式石英表的指针，依旧精准地重合在差一分十点的位置。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没有因为恐惧而加速，反而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冷静剂，跳动得更加沉稳、有力。
脑海中，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线，得出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
他不再猜测，而是确认。
这里，是监狱。而广播体操，是它的第一条规则。
违反规则，代价是……重置。
他看向护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醒来后的细微表情——那不是恐惧，不是困惑，而是一种发现了有趣谜题的、近乎纯粹的……兴奋。
“早上好。”他回应道，声音平静无波，“今天的广播体操，我会准时参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