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午后总是带着几分慵懒。陈青河坐在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碗浑浊的粗茶。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已经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若不是那双过于灵动的眼睛偶尔泄露出一丝精光，任谁都会以为这不过是个落魄的书生。
“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围坐桌旁的镇民耳中。手指在粗糙的陶碗边缘轻轻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痕。
“王老四，你近日运道不佳，乃是五行有亏，肝火过旺，这才冲了财星。”陈青河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符，“此乃‘清水符’，置于枕下三日，再以晨露化开，饮之即可调和阴阳。”
王老四如获至宝，连忙将符纸接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恭恭敬敬地递上五文铜钱。
陈青河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茶馆角落。那里坐着一个黑袍老者。老者已经坐了两个时辰，只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自始至终没有换过姿势。他周身的气息阴冷得不像活人，连茶馆里最闹腾的苍蝇都绕着他飞。陈青河的心微微一沉。这种人物，不该出现在青牛镇这样的小地方。他收回目光，继续对围观的镇民说道：“修行之道，贵在自然。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啊……”
话音未落，茶馆的门帘被人一把扯下。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堵在门口，满脸横肉因怒气而扭曲。
“陈青河！”汉子声如洪钟，“你上个月卖给俺的‘大力丸’，说是能开山裂石，俺吃了之后，连个屁都没憋出来！”茶馆内顿时鸦雀无声。陈青河认得这人，是镇上有名的屠夫赵猛，一身蛮力能徒手放倒一头牛。他面上不动声色，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那所谓的大力丸，不过是他用面粉掺和了点草药搓成的丸子，本以为这莽夫吃不出好歹，没想到今日竟找上门来。“赵兄弟，”陈青河缓缓起身，声音依然平和，“药效因人而异，或许是你的体质……”“放屁！”赵猛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碗碟碎了一地，“今日你要么赔钱，要么赔命！”说着，蒲扇般的大手已经向陈青河抓来。电光火石之间，陈青河的脑子飞快转动。
跑？赵猛堵着门。
打？他这炼气期一层的修为，连只鸡都杀不利索。
求饶？周围这么多镇民看着，日后这行当就别想干了。
眼看那大手就要抓住他的衣领，陈青河忽然笑了。他想起前世在图书馆偶然翻到的《留侯论》，其中有一段话，正适合此刻。他也不躲，反而迎上半步，目光平静地看着赵猛：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此不足为勇也。”
声音清朗，字字清晰。赵猛的手停在半空，一脸茫然。陈青河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赵兄弟，你可懂？”茶馆内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赵猛张了张嘴，显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本能地觉得受到了羞辱，怒气更盛：“你、你少在这故弄玄虚！”他再次举拳，这一次，拳风中带着杀气。就在此时，角落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众人循声望去，但见那黑袍老者手中的茶杯已然碎裂，茶水顺着指缝流淌而下，他却浑然不觉。老者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念叨着：“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陈青河。陈青河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老头莫不是看穿了我的把戏？然而下一刻，老者倏然起身，黑袍无风自动，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茶馆。距离他最近的几张桌子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薄霜。
赵猛举着的拳头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惨青。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老者看也不看他，一步一顿地走向陈青河。每走一步，茶馆内的温度就降低一分。陈青河只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强撑着不后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老者在他面前站定，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气息恐怖的老者竟对着陈青河，深深一躬到地。
“晚辈厉血屠，困于瓶颈三十载，心魔缠身，不得解脱。”老者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今日得闻前辈真言，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此恩，没齿难忘！”
陈青河端着茶杯的手，稳得一批。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茶杯边缘，已被他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指、指点？我瞎说的啊！这老头什么情况？！’
他看着恭敬无比的厉血屠，又瞥了眼瘫软在地、裤裆已然湿透的赵猛，以及周围镇民敬畏如神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戏，怕是不得不继续演下去了。
他轻轻放下茶杯，对厉血屠微微颔首，声音飘渺如从天外传来：
“悟了便好。”
厉血屠闻言，身子躬得更低了。
陈青河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出茶馆，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得很长。
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