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盘传递回来的,是一种生命般的脉动。
林楷的双手稳稳地握着它,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飞机在三万五千英尺高空稀薄空气中穿行时,那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起伏。然而,在这平稳的呼吸之下,一股来自右侧的、频率极低的“杂音”正持续不断地传来——那是右发动机振动值攀升后,通过机翼结构传递到驾驶盘的微弱颤抖。它就像一个病人心脏中不规律的杂音,时刻提醒着驾驶者,这头温和的巨人正在发烧。
窗外,那片幽绿色的北极光变得愈发壮丽。它们像一道道被神明之手挥洒在天鹅绒黑幕上的巨大水彩,无声地舒展、卷曲、飘荡。光幕从地平线升起,几乎笼罩了半个天空,将787巨大的白色机翼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荧光。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却隐藏着极致的危险。
“开始准备进近简令。”陈默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EICAS上那不断跳动的发动机参数。
“是,机长。”林楷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一边保持着平稳的飞行姿态,一边调出阿达克机场的进近图。“PADK,阿达克机场,我们将使用RNAV(GPS)方式进近五号跑道。最低下降高度650英尺,决断高度在跑道入口前1.2海里。进近航道上无明显障碍物。复航程序为爬升至3000英尺,然后……”
“风。”陈默打断了他,只说了一个字。

“是,风。”林楷立刻领会,“地面报告侧风15节,阵风25节,来自跑道方向的090度。这意味着我们将面临一个接近满值的右侧风。考虑到右发振动和潜在的燃油泄漏,我建议使用单发反推,并在接地后谨慎使用刹车,以防侧滑。”
“很好。”陈默点了点头,“继续。”
林楷继续有条不紊地念出每一个关键数据:跑道长度、道面情况、复航油量……他的声音清晰、沉稳,仿佛正在进行一次常规的模拟机训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再次被冷汗浸湿。手动驾驶一架健康的787在大侧风中降落已是极大的挑战,更何况此刻他们驾驭的是一头状态未知的“病兽”。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叮”声响起,一个琥珀色的警告信息跳上了EICAS屏幕。
**FUEL TEMP LOW - R**
右发燃油低温!
这个迟来的警告,像法官最终落下的判决锤,彻底证实了他们之前所有的推断。泄漏点附近的“蒸发致冷”效应,终于让燃油温度跌破了传感器的警戒线。
“它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林楷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温本身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它背后所代表的、持续恶化的泄漏趋势。
“苏晴,我是机长。”陈默拿起了内部电话,语气依旧是那种能压制一切恐慌的沉稳,“我们将在大约二十分钟后降落。客舱需要完全准备好紧急撤离。重复,是紧急撤离准备。但不要对乘客发布通知,一切照常。”
“收到,机长。”电话那头,苏晴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她知道,当机长说出“紧急撤离准备”这几个字时,意味着最坏的情况已经被纳入考量。她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身边的乘务员们露出了一个镇定的微笑,开始用最专业、最隐蔽的方式,布置着关乎一百多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飞机开始下降,穿入云层。窗外梦幻的极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被飞机着陆灯照亮的翻滚的雪幕。机身开始颠簸,风声在驾驶舱外呼啸,像无数怨灵在哭嚎。
林楷紧握驾驶盘,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不再去看那些跳动的数字,而是将全部的感知都投入到与飞机的对抗和沟通中。他能感觉到风从右侧猛烈地推挤着巨大的机身,试图将他们吹离预定的航道。他通过微调方向舵和副翼,像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脆弱的平衡。
“最低下降高度,650英尺。”高度提示音响起。
他们冲出了云底。
透过飞速刮过风挡的雪花缝隙,一条孤独的、被惨白的跑道灯勾勒出的线条,出现在无边的黑暗和白雪之中。那就是阿达克。它像一道刻在冰原上的伤疤,荒凉、孤寂,却又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希望。
“跑道可见。”林楷报告。
“继续进近。”
就在飞机对准跑道,准备进入最后着陆姿态时,一股远超预期的狂风猛地从右侧袭来!
**砰!**
巨大的机身被狠狠地向左侧推去,像一片被风暴玩弄的树叶。主警告灯瞬间闪烁,伴随着刺耳的失速警告声!飞机姿态严重偏离,机头不受控制地向左偏去!
“姿态!林楷!”陈默的吼声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林楷的耳边。他的手已经闪电般地伸向驾驶盘,准备接管。
然而,他停住了。
因为在吼声响起的前一秒,林楷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行动起来——右脚猛地踩下方向舵,抵消偏航的力道;同时,驾驶盘向右压,调整坡度,并将推力手柄向前微推,增加空速以摆脱失速临界。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演练了千百遍,充满了肌肉记忆的果决和精准。
他没有去对抗那股风,而是顺着它的力道,以一个被称为“蟹形进近”(Crab Approach)的高难度姿态,让机头斜对着狂风,而机身却沿着跑道中线平移。从地面看去,这架巨大的波音787就像一只在冰上横行的巨蟹。
失速警报声停止了。飞机重新回到了可控状态。
陈默的手,缓缓地从驾驶盘旁收了回去。他的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古井,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学霸的逻辑,一个新人的模仿,而是一种纯粹的、与飞机融为一体的飞行天赋。那是林正阳身上有,却又和林正阳不尽相同的,属于林楷自己的东西。
“50…40…30…”无线电高度计开始倒数。
就在机轮即将触地的一刹那,林楷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动作。他迅速地反向蹬舵,将倾斜的机头在瞬间“踢”回跑道中线,同时向右压杆,让右侧机翼微微下沉,利用“侧滑着陆”(Sideslip Landing)的技术,让右侧主起落架率先接地。
**砰!砰!**
轮胎与冰冷的跑道接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紧接着是左轮和前轮。在巨大的惯性下,飞机依然顽强地保持在跑道中线上。
“反推!”陈默下令。
林楷只启动了左侧发动机的反推装置。不对称的推力让机头再次开始向右偏,他用尽全力蹬着左舵,在冰雪覆盖的跑道上,与这头仍在挣扎的巨兽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刺耳的摩擦声,反推的轰鸣声,风的呼啸声,交织成一片。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将近两千米,最终,在漫天风雪和摇曳的极光下,稳稳地停了下来。
驾驶舱内,所有的警报声都消失了。世界回归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风雪声。
林楷的双手仍然死死地握着驾驶盘,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不住地颤抖。他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大脑一片空白。
“你,”陈默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已经可以出师了。”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些姗姗来迟的、小得可怜的消防车灯光,补充了一句。
“从今天起,别再叫我机长。”
“叫我,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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