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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着黄沙，吹在脸上跟刀子割一样。

卫昭骑在马上，猩红的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脚下是刚刚结束厮杀的战场，血腥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子里，让人闻了就想吐。

他赢了。

又是大捷。

攻破了北戎王庭的最后一道防线，活捉了北戎的三王子。这份泼天的功劳传回京城，他卫家的门楣，又能再往上迈一个台阶。

十年了。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京中子弟，到如今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也踩在……别人的骨血上。

“将军！”亲兵林风骑马过来，声音里带着打了胜仗的兴奋，“战场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俘虏也都押起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准备拔营了？”

卫昭没说话，只是勒了勒缰绳，目光扫过这片尸横遍野的土地。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北戎人的，还有他自己麾下的兵。胜利的代价，从来都是这样。

他早就习惯了。

或者说，他早就麻木了。

“将军？”林风看他半天没反应，又喊了一声。

“再清点一遍。”卫昭的声音很冷，跟这鬼天气一样，“确保没有活口，也别漏了我们自己的兄弟。”

“是！”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负责打扫战场的小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全是惊慌。

“报！将军！前、前面发现一具……一具很奇怪的尸体！”

卫昭皱了皱眉，打了这么多仗，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开膛破肚的，被战马踩成肉泥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慌什么？”林风呵斥道，“说清楚，怎么个奇怪法？”

那小兵喘着粗气，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尸体：“是个女人！看穿着，像是……像是咱们大梁人！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快说！”

“她身上没别的伤，就是胸口插了块玉佩，血都流干了……”

卫昭的心猛地一跳。

女人？大梁人？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大梁的女人？还是在刚刚打完仗的死人堆里。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一夹马腹，沉声道：“带我过去看看。”

马蹄踩在浸透了血的沙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绕过几具扭曲的北戎士兵尸体，卫昭看到了那个小兵说的地方。

几个士兵围在那里，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过来，立刻噤声，让开了一条路。

一具女尸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穿着一身早已被血污和尘土弄得看不出原色的北戎服饰，但那样式，确实不是北戎女子会穿的。她的头发很长，凌乱地铺散在地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卫昭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生疼。

他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拨开她脸上的乱发。可他的手，竟然在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可是卫昭，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大将军，怎么会怕一具尸体？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皮肤，他拨开了那些头发。

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停了，喊杀声远去了，周围士兵的呼吸声也消失了。卫昭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脸。

这张他曾在午夜梦回时，一遍遍描摹的脸。

这张他以为自己快要忘记，却在看到的一瞬间，清晰得仿佛就刻在骨子里的脸。

沈清晏。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应该在北戎的王都，当她的和亲王妃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片刚刚发生过血战的荒原上？

卫昭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嘴唇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十年了。

整整十年。

十年前，他为了家族的前程，为了他自己的青云路，亲手把她从身边推开，送上了去往北戎和亲的马车。

他记得她那天穿的是大红的嫁衣，可脸上却比今天还要白。她一句话都没跟他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当时在想什么？

哦，他想，这样也好。断得干干净净，对谁都好。没有了儿女情长，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往上爬。

他做到了。

他成了大将军，卫家也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望族。

可她呢？

她怎么会变成一具尸体，躺在这里？

卫昭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从她苍白的脸上，往下移。

然后，他看到了她胸口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一块他再熟悉不过的，龙凤纹样的和田玉佩。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他说，见玉佩如见我，等我功成名就，就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可现在，这块本该承载着他们之间所有誓言的玉佩，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整个没入了她的胸口。

玉佩周围的衣料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紫色，干涸的血迹，像一朵开在死亡之上的，丑陋的花。

卫昭伸出手，想要去碰那块玉佩。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试了好几次，都碰不到。

“将军……”林风担忧地看着他，他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

“都滚开！”卫昭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眼神，像是要吃人，“全都给我滚！”

士兵们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散开了。

林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默默地退到了远处，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让任何人靠近。

整个战场，仿佛只剩下了卫昭和她。

他终于用颤抖的手，握住了那块冰冷的玉佩。

玉佩和他记忆里的一样温润，可上面沾染的，却是她的血。是他心上人的血。

他亲手送出去的信物，成了杀她的凶器。

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讽刺的事情吗？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卫昭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吐出血来。

他想把玉佩拔出来，可他的手刚一用力，就看到了玉佩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是一角绢帕。

被血浸透了，几乎和衣服黏在了一起。

卫昭的心又是一紧，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点点地把那块绢帕从她胸口的伤处剥离出来。

绢帕很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慢慢地展开。

上面有字。

是用血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

“我已有孕。”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像一道天雷，轰地一下，在卫昭的脑子里炸开了。

我……已有孕？

有孕？

什么时候？

他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十年前，她离开的时候？

他想起她临走前，他去找她，她却避而不见。只托人送出来一块手帕，上面有一点血迹。他当时以为，那是她不小心弄伤了手，又或者……是她决绝的表示。

他甚至没打开看过。

他把它随手丢在了书房的角落里，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原来……原来那块手帕上，写的也是这四个字吗？

原来她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所以她临行前一言不发，所以她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悲伤，还有他当时看不懂的绝望。

他都干了什么？

他亲手把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送去了异国他乡，送给了别的男人。

而十年后，他等来的，是她的尸体，和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最残忍的真相。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卫昭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可他怀里的人，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了。

黄沙漫天，血色残阳。

功成名就的大将军，在这一刻，输得一败涂地。

他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最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