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的惨叫声，卫昭听不见。他满脑子都是阿古拉说的那些话。
疯女人。
死胎。
到死都想回家。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捅进他的心里，再狠狠地搅动。他回到帅帐，帐篷里那股混着安神香的冰冷气息，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床上，沈清晏静静地躺着。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地上，就跟前几天一样，背靠着床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清晏，”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说你疯了。我不信。”
“你怎么会疯呢？你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当年我被卫家那群老东西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去投奔边关的老将军，用军功换前程。”
“你说，只要我出人头地了，就没人能再把我们分开。我听了你的话，我做到了。你看，我现在是大将军了，手底下有几十万兵马，皇上都要看我的脸色。可是你呢？”
他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描摹着她身体的轮廓。
“他们说，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我不信。你明明写了信给我，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子，怎么会……”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又酸又胀。
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颤抖。
这几天，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一遍遍地跟她说话，一遍遍地回忆过去。好像这样，她就能活过来一样。
林风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夕阳的余晖从帐篷的缝隙里照进来，给大将军高大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孤寂的金色。他手里的托盘，几乎要端不稳。
“将军。”林风把声音放得很轻。
卫昭没有动。
“将军，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林风把饭菜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劝道。
“拿走。”卫昭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闷闷的。
“将军，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您要是垮了，谁来给……给沈姑娘讨个公道？”林风硬着头皮说。
沈姑娘。
这是林风第一次这么称呼她。之前，他都用“那位姑娘”来代指。
卫昭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林风。
“讨公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给她讨公道？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将军，当年的事，您也是身不由己。卫家当时的情况，您要是不争，就是死路一条。您……”
“别说了。”卫昭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我只知道，我把她弄丢了。”
林风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君臣有别，有些话，他不能说得太深。
“查春儿的事情，有消息了吗？”卫昭换了个话题，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属于大将军的威严。
林风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还没有。属下派了十几拨人，沿着当年北戎商队和使臣可能经过的路线，一家家地查问。但是十年过去了，人海茫茫，很多线索都断了。那些从北戎回来的人，要么早就搬走了，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卫昭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他早就该想到的。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找一个十年前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丫鬟，谈何容易。
“还有，”林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将军，军中的流言，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是您一直这样……闭门不出，军心恐怕会不稳。而且，京城那边，已经派了天使过来，催促您上报战功，并且商议如何处置北戎三王子和后续的战事。”
“让他们等着。”卫昭冷冷地说，“战功，荣耀，我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风还想再劝，可看着将军那张憔悴到脱相的脸，和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为了大局着想？说人死不能复生？
这些话，对现在的大将军来说，都是废话。
就在帐篷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个传令兵冲到帐门口，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将军！京城来的信使到了！八百里加急！”
卫昭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他霍然站起，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将军！”林风赶紧上前扶住他。
“来了？”卫昭抓住林风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箱子呢？带来了吗？”
“信使刚到营门口，东西肯定一起带来了！属下这就去！”林风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卫昭站在原地，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来了。
那个被他遗忘了十年的箱子，终于来了。
那封迟到了十年的信，终于要到他手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还是该害怕。
他走到床边，看着沈清晏安详的睡颜。
“清晏，你看到了吗？信来了。你当年想跟我说的话，我马上就能知道了。”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告诉我了？是我混蛋，是我没看见，是不是？”
他等了一会儿，帐篷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他。
没过多久，林风就亲自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箱子，快步走了进来。
箱子看起来很旧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的铜件也有些发黑，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将军，就是这个。”林风把箱子放在桌上。
卫昭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箱子上，像是被钉住了。
就是它。
他记得这个箱子。是他及冠那年，母亲送他的礼物。后来，他把所有和清晏有关的东西，都放在了这个箱子里。他们偷偷传的纸条，她给他绣的荷包，还有那次上元节灯会上，他赢给她的那支桃花簪。
当然，也包括那方从城楼下捡回来的，染血的手帕。
“你们都出去。”卫昭哑声说。
“将军……”林风有些不放心。
“出去！”卫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风和传令兵不敢再多说，躬身退了出去。
帐篷里，又只剩下了卫昭和沈清晏，还有一个尘封了十年的箱子。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桌前。
他的手，伸向那把小小的铜锁。
锁已经锈住了。他试了几下，打不开。
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来，他不想再等了。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对着那把锁，狠狠地劈了下去。
“哐当”一声，锁应声而断。
卫昭扔下刀，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东西不多。
最上面，是一支有些发黑的银质桃花簪。他拿起来，在手里摩挲着。他记得，他把这支簪子戴在她头上的时候，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簪子下面，是一个洗得发白的荷包，上面用青色的线，绣着一丛竹子，针脚有些笨拙。他知道，这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偷偷给他绣的。
再往下，是一些泛黄的纸条。
“今日先生罚我抄书，手都酸了，不开心。”
“卫昭，你今天怎么没来？我等了你一下午。”
“我娘给我相看人家了，是城东的李公子，我不想嫁。卫昭，你快来。”
“卫昭，卫昭，卫-昭。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一张一张地看着，看着那些或娇嗔、或急切、或甜蜜的字迹，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泛黄的纸上，迅速地晕开。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他把那些纸条小心地放回去，手继续往下探。
终于，在箱子的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卫昭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
他把手帕拿了出来。
雪白的杭绸，因为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枝小小的红梅，栩栩如生。
而在手帕的中央，有一块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印记。
是血。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住这块轻飘飘的绢帕。
就是它了。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十年的那个清晨。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她的马车，在漫天的风沙里，越走越远。
他当时在想什么？
他想，就这样吧。断了也好。
他真是个混蛋。
卫昭用指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展开了那方手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