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门合拢，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隔绝。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柳如烟身上那混合着昂贵香水与腐朽腥气的特殊味道，以及柳江山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墓穴泥土般的死气。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指尖仿佛还萦绕着触碰那锈刀时留下的冰寒。
杀人……赵天雄……
爷爷的遗言像一道枷锁，而柳家父女的遭遇，则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命运齿轮的锁孔里。无论我愿不愿意，它已经开始转动。
我没有立刻去探究那柄锈刀的秘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柳江山所中咒术的根源，以及柳如烟身上那诡异的“暗示”从何而来。盲目动手，只会让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走到柜台后，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用紫檀木打造的长条盒子。盒子表面包浆厚重，刻着简单的云纹，这是爷爷留给我的少数几件“吃饭家伙”之一。
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明黄色的丝绸，衬着三枚颜色深暗、边缘已被摩挲得无比圆润的龟甲，以及一小捆用红绳系着的蓍草。龟甲卜卦，蓍草占筮，这是最古老，也最接近《周易》本源的占卜方式之一，称为“揲蓍法”或“大衍筮法”，极其耗费心神，但所得卦象也最为精准、深刻。
寻常小事，我用三枚铜钱足矣。但柳家之事，牵扯到如此阴毒的咒术和可能存在的玄门高人，我必须用最郑重的方式，向冥冥中的“天”问一卦。
净手，焚香。
我取出一根特制的、混合了檀香末的线香，点燃。烟气笔直上升，凝而不散，在昏暗的铺子里划出一道青色的细线。这是一种简单的测吉凶之法，烟直主静，利于问卜。
我将三枚龟甲置于铺了黄绸的案上，然后拿起那五十根蓍草。按照古法，抽出一根置于一旁，象征“太极”，将剩下的四十九根信手分成两撮，左右手各握一撮……整个过程繁琐而庄严，每一次分合，每一次计数，都需全神贯注，心无杂念。
脑海中，摒弃了柳如烟姣好的面容，摒弃了柳江山的死气，摒弃了“杀人”的惊悚，只剩下对卦象最纯粹的探求。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蓍草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我平稳而悠长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根蓍草归位，卦象终于显现。
我看着案上象征爻位的蓍草数目，心中默默推演。
下卦为 **坎**（☵），上卦为 **兑**（☱）。
坎为水，为险，为险。兑为泽，为悦，为口舌。
**水泽节（䷻）**。
节卦，象征节制、限制。亨通。但不可过分坚持节制，否则会感到苦涩。卦辞有云：“苦节不可贞。”
单看本卦，似乎是在告诫我，此事需有度，不可强求，否则自身反受其害。
但占卜问事，更重要的是看**变爻**。
我仔细审视推演过程，发现此次占卜，**第六爻，也就是上九爻，为动爻**。
上九爻辞：“苦节，贞凶，悔亡。”——过分节制，坚持下去有凶险，但若能知变通，悔恨可以消亡。
而**动则生变**，上卦兑（☱）的上爻由阳变阴，则兑卦（☱）就变成了**坎卦（☵）**。
于是，本卦水泽节（䷻），上卦兑变坎，得到的**变卦，竟是两个坎卦相叠——坎为水（䷜）**！
**本卦：水泽节（䷻）**
**变卦：坎为水（䷜）**
我的心猛地一沉。
节卦虽主限制，但尚有“亨通”之意。可这变卦“坎为水”，乃是八八六十四卦中著名的**凶卦**！习坎重重，险险不绝。卦辞直言：“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但更多的是在强调身处险境，需保持诚信，内心通达，行为谨慎，方能寻得一丝出路。
从“节”到“坎”，这分明是告诉我，此事看似尚有转圜余地（节），但一旦深入，必将陷入重重险阻（坎）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更让我心惊的是，这**坎卦**，正对应了我出生时的命格征兆！爷爷当年为我改命，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化解这“坎”之险陷。如今此卦再现，是巧合，还是宿命的轮回？
我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开始结合卦象，具体分析柳家之事。
**体卦与用卦**：在梅花易数中，动爻所在卦为用卦，代表所问之事或外部环境；未动之卦为体卦，代表问卦者自身或事主。此卦动爻在**上卦兑**，故**用卦为兑（金）**，**体卦为下卦坎（水）**。
**体生用**：坎水生于兑金，为**体生用**，乃**泄气**之象。这意味着我（或柳家）在此事中，需要不断付出、消耗，去应对外部的口舌、算计（兑卦主口舌、毁折），属于被动不利的局面。
**互卦**：本卦的二、三、四爻组成下互卦**震（雷）**，三、四、五爻组成上互卦**艮（山）**。**互卦为雷山小过（䷽）**。小过卦，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这暗示此事中有“小人物”或“细节”至关重要，且行动宜谨慎收敛，不宜张扬冒进，否则容易犯下过错。
**卦象综览**：
1. **根源（本卦节䷻）**：柳家之事，起因在于某种“失度”。可能是柳江山在商业或家族事务上过于严苛、不知变通（苦节），触犯了某种界限或利益，引来了报复。
2. **现状（变卦坎䷜）**：目前已陷入重重险境，危机四伏（习坎），这正对应柳江山濒死、柳如烟被迷惑的状态。
3. **关键（互卦小过䷽）**：突破口在于被忽略的“小过”，可能是某个被忽视的人、一件小事，或是一个细微的线索。需向下、向内寻找，而非向上、向外强攻。
4. **趋势（体用生克）**：我方（体卦坎水）处于弱势，不断被消耗，必须尽快找到扭转局面的方法，否则有被拖垮的危险。
那么，咒术的根源，以及那影响柳如烟的“暗示”，在卦中如何体现？
兑为口舌，为巫祝，为毁折。用卦兑金，生动爻，且变坎水。这强烈暗示，外部（用卦）有**精通口舌巫祝之术的人（兑）**，使用了某种阴险（坎）的手段（毁折），形成了这诅咒。兑金生坎水，意味着这咒术的力量正在不断滋生、蔓延（水生），目标直指柳家（体卦坎水，柳江山状态正合坎卦之险陷昏迷）。
而柳如烟的状态……兑卦也代表少女。上九爻动：“苦节，贞凶。”她坚持认为杀死赵天雄是解救父亲的唯一途径，这本身就是一种“苦节”，是被人引导的、过分的“坚持”，所以“凶”。变卦坎为水，也主陷溺，她被某种力量迷惑、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卦象虽凶，但也并非全无生机。
坎卦卦辞后半句：“维心亨，行有尚。”——保持内心的真诚与通达，行为谨慎而有准则，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变爻爻辞也说“悔亡”，若能及时调整，悔恨可消。
而互卦雷山小过（䷽），雷在地下，闷而不发，也提示我，真相或许就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需要细心探查。
我收起龟甲蓍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次占卜消耗不小，但值得。至少，我對整件事的轮廓和凶险程度，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幕后黑手确实存在，精通咒术，手段阴毒。目标明确指向柳江山，并且巧妙地将柳如烟也拖下水，甚至试图将我這把“刀”也卷入局中。
赵天雄……他在这其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是主谋，还是……也是一枚棋子？或者，是那“小过”卦象提示的，被忽略的关键？
仅凭卦象，还无法断定。
我需要更具体的信息。柳江山的生辰八字，柳家宅邸的风水，乃至赵天雄的详细情况……
想到此处，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黄纸，研墨润笔。既然答应柳如烟要暂时稳住她父亲的状况，光靠那个小八卦牌是远远不够的。我需要绘制一道更强大的“镇魂安神符”，暂时护住柳江山那即将离散的魂魄，为后续的调查争取时间。
绘制符箓，是爷爷教我的另一项本事。符者，合也，信也。以我之精诚，合天地之灵气，沟通神明，敕令鬼神。下笔需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心与符合，神与笔通。
我屏息凝神，回想着《万法归宗》中关于安神镇魂的符图，调动起体内那微薄的、因命格特殊而带着一丝阴属性的“炁”，灌注于笔尖。
笔落，朱砂如血，在黄纸上蜿蜒游走，勾勒出繁复而古老的符文。每一笔，都仿佛牵动着无形的丝线，与周围的空气产生细微的共鸣。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整道符箓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散发出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晕。成了！
我轻轻吹干符上的朱砂，将其小心折叠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这道符，凝聚了我目前所能调动的大部分心神与“炁”，应该能暂时帮柳江山抵挡那咒术的侵蚀，让他魂魄归位，清醒一段时间。
只有他清醒过来，我才能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古玩街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几声野猫的叫声划过夜空。
我将那道折好的镇魂符放在柜台上，与那柄沉默的锈刀遥遥相对。
三日后的子时……
那时，阴气最盛，也是某些咒术力量最强的时候。选择那个时间点，既是为了借助阴气探查咒术根源，也是为了……会一会那可能隐藏在幕后的施咒者。
我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险象环生的坎卦（䷜）。
习坎，重险也。
前路，果然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惊涛骇浪。
但既然踏入了这旋涡，便再无退路。
我拿起那枚为柳江山准备的镇魂符，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微弱却坚韧的安定力量。
第一步，先保住柳江山的命，让他开口。
第二步，找出诅咒的源头，以及那个影响了柳如烟的“声音”。
第三步……才是决定，是否要拔出那把来自江底的……锈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