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李斯荀子免费阅读全文阅读_（李斯荀子）全文免费阅读小说

胡人客栈的招牌在晨光中泛着奇异的光泽，那弯月标志与中原的客栈幌子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异域的神秘气息。李斯隐身在巷口一个卖竹编的小摊旁，假装挑选器物，眼角余光紧紧盯着客栈门口。

吴家管家进去已有一盏茶的时间。这条巷子行人稀少，偶尔有裹着头巾、深目高鼻的胡人进出，腰间佩着弯刀，说着李斯听不懂的语言。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和某种异域体味的混合气息。

“客官，这竹篮可是上好的水竹编的，结实得很呐！”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妪，热情地推销。

李斯随手拿起一个，心思却全在客栈那边。正当他盘算着是继续等待还是冒险靠近探查时，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来的不是吴家管家，而是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胡人。他头戴绣金小帽，身穿锦缎长袍，腰间挎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出客栈就左右扫视，李斯连忙低头，假意与摊主讨价还价。

那胡人身后跟着两个随从，皆是一脸凶悍之色。他们在客栈门口稍作停留，用胡语快速交谈了几句，便朝着与吴家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去。

又过了片刻，吴家管家才从客栈出来，神色比进去时更加慌张，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李斯注意到，他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是跟上去，还是进客栈探探？李斯迅速权衡。那胡人显然就是关键人物萨尔，但现在跟踪他风险太大。吴家管家行色匆匆，想必是急着回府。客栈里或许能探听到什么。

李斯付钱买下竹篮，拎着它，像个普通的行脚商人，不紧不慢地走向胡人客栈。

客栈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香料味更浓。柜台后坐着一个汉人模样的掌柜，正埋头拨弄着算筹。见李斯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懒洋洋地问：“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掌柜的，方才出去那位胡商老爷，可是唤作萨尔？”李斯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几枚刀币，轻轻放在柜台上，“我有笔买卖想与他谈谈。”

掌柜的眼珠转了转，手指不动声色地将刀币扫入袖中，脸上堆起笑容：“客官说的是萨尔老爷啊，他确实住小店。不过不巧，他刚出去了。您有何事，小的可代为转告？”

“哦，出去了啊……”李斯故作失望，“其实也不是什么急事。我是从郢都来的皮货商，听说萨尔老爷手上有上好的于阗美玉，本想看看货。不知他何时回来？”

掌柜的笑道：“这可就说不准了。萨尔老爷生意大，往来人多，有时出城去货栈，三五日不回也是有的。”

“出城？他的货栈不在城内？”

“在城西十里坡那边，好大一片院子呢。”掌柜的顺口说道，随即似乎意识到说多了，连忙岔开话题，“客官要不先住下？小店虽比不上大客栈，倒也干净。”

李斯得到了关键信息——城西十里坡。他笑道：“既然萨尔老爷不在，我且去别处转转，改日再来。”说罢告辞出来。

城西十里坡……李斯默默记下这个地方。他没有立即回学舍，而是在市集转了一圈，买了些干粮和杂物，又向几个摊贩旁敲侧击地打听萨尔和吴掌柜的事情。大多数人一听这名字就讳莫如深，连连摆手说不知。只有一个卖陶罐的老丈，在李斯买了他两个瓦罐后，压低声音说：“客官，那萨尔可不是善茬。他手下养着好些胡人武士，说是护卫，凶得很。吴掌柜跟他做生意，怕是……”

“怕是什么？”李斯追问。

老丈四下看看，声音更低了：“怕是做了不该做的买卖。前些日子，有人看见夜里往他货栈运东西，箱子沉得很，马车轮子都压得深深陷进土里。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东西这么沉？我看啊……”他做了个“铁”的口型。

私盐、铁器，甚至可能是兵器！李斯心中一震。若真如此，吴掌柜卷入的就不是普通生意纠纷，而是可能掉脑袋的私贩禁物！难怪会突然暴毙，这分明是灭口！

李斯匆匆赶回学舍时，已近午时。学舍内静悄悄的，弟子们都在各自的房中用功。他径直去找荀子复命。

书房内，荀子正在听韩非讲述他新作的《五蠹》开篇。见李斯回来，荀子示意他坐下：“如何？”

李斯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尤其强调了胡人萨尔的形貌、十里坡货栈，以及老丈关于“沉重货物”的猜测。韩非在一旁静静听着，手指在膝上轻轻划动，似在推演。

“私贩铁器……”荀子眉头深锁，“若真如此，此案牵涉就大了。齐国管仲治齐，官山海之利，铁器官营。楚国虽不及齐严，但大宗铁器交易也需官府许可。私贩铁器，形同资敌，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夫子，那我们是否应该立即报官？”李斯问道。

荀子却摇了摇头：“不可。如今证据不足，仅凭猜测，官府未必会信。况且，若真涉及私贩铁器，那萨尔背后必有靠山，否则岂能在兰陵立足？贸然报官，只怕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报复。”

“那难道就任由张素蒙冤？”田襄忍不住插话，他性子急，已在书房内等候多时。

“自然不是。”荀子看向韩非和李斯，“你二人怎么看？”

韩非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务之急，是找、找到萨尔贩运私铁的证据。吴管家去见他，定是受、受吴家主母所遣，或是……分赃，或是封口。可从吴家内部……打开缺口。”

李斯接口道：“韩兄所言极是。吴家现在家主新丧，人心惶惶，正是容易突破的时候。我看那管家神色慌张，或许可以从此人入手。”

荀子点头：“有道理。但如何入手？那管家既是吴家心腹，必然口风极紧。”

李斯微微一笑：“寻常法子自然不行。但若是……利诱加威逼呢？我看那管家从客栈出来时，怀中揣着东西，行色匆匆，多半是收了萨尔的好处。这种人，最是惜命贪财。”

“你的意思是？”

“今夜，我再去吴家附近探查。若能设法单独见到那管家，或可套出些话来。”李斯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韩非却摇头：“太、太冒险。萨尔必在吴家附近布有眼线。不、不如……从旁入手。吴家可有其他知情人？仆役、婢女，甚、甚或……吴掌柜的妻妾？”

这时，一直在旁沉默的陈贾忽然开口：“夫子，弟子倒想起一事。前几日去市集，听卖胭脂的刘媪说起，吴掌柜新纳了一房小妾，是半年前从郢都买来的歌姬，名唤绿珠，年轻貌美，很得吴掌柜宠爱。但吴掌柜的正妻王氏善妒，家中常为此不宁。吴掌柜突然身亡，这绿珠的处境……”

荀子眼睛一亮：“内宅不宁，确是可乘之机。但如何接触这绿珠？”

李斯忽然想起一事：“夫子，弟子今日在巷口见一老妪卖竹编，她的摊位正对吴家侧门。若是通过她传递消息给内宅，或许可行。这类市井老妪，常为内宅妇人做些跑腿传递的私活，不引人注目。”

“好！”荀子抚掌，“此事可试。但需万分小心，绝不可暴露学舍身份。李斯，此事由你与陈贾去办，见机行事，安全第一。”

“弟子明白。”

“韩非，”荀子又看向韩非，“你继续完善你的文章。你的见解，或许比我们想的更能切中时弊。至于张素一案，你心思缜密，就在学舍统筹各方信息，推演各种可能。”

“是。”韩非应道。

议事毕，已过午时。庖丁特意留了饭菜给李斯。吃饭时，李斯见韩非面前的饭菜几乎未动，知道他还在思考案情和文章，便将自己带回来的两块市集买的麦饼递过去一块：“韩兄，事要办，饭也要吃。空着肚子，如何能思如泉涌？”

韩非一愣，接过麦饼，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多、多谢。”

两人正吃着，荀子的书童忽然来请，说夫子让所有弟子即刻到正堂集合。

众弟子匆匆赶到正堂，按序跪坐。荀子已端坐堂上，面前摊开一卷竹简，神色肃然。

“今日晨间，因张素之事耽搁了课业。现下事情已安排妥当，课业不可荒废。”荀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堂中回响，“今日，我们便从根本处论起——人之性。”

堂下弟子们立刻挺直腰背，知道夫子要讲他最核心的“性恶论”了。这注定是一场思想的激荡，因为大多数学子入门时，或多或少都受过孟子“性善论”的影响。

“告子曰：‘生之谓性。’”荀子开篇先引论敌，“此说将人之自然本能等同于人性，失之粗疏。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此说将人之后天教化之功，归于先天之性，谬矣。”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弟子，最后在李斯和韩非身上稍作停留：“今我问尔等，人初生之时，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休，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本性否？”

“是。”众弟子齐声回答。

“见到美食美色，欲占为己有；见到危险灾祸，欲避而远之，是人之本性否？”

“是。”

“若顺从这好利恶害之性，人人争抢，强者凌弱，众者暴寡，天下会是何等景象？”

堂下一片寂静。弟子们脑海中浮现出乱世景象。

“故而，”荀子声音陡然提高，“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伪”字一出，堂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尽管早知道夫子的观点，但亲耳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论断，还是让一些弟子感到震撼。

“夫子，”一个来自邹鲁之地、深受儒学熏陶的弟子忍不住起身质疑，“孟子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非性善之证乎？”

荀子看着他，缓缓道：“见孺子入井而生恻隐，是因其境触发人之常情，犹如见同族受难而生悲悯，此乃人之常情，非先天之善也。若此人自身饥寒交迫，或将因救此孺子而丧命，他还会毫不犹豫地施救吗？人性之私，常在公义之前。”

那弟子一时语塞。

荀子继续道：“且我问你，若人性本善，何以需圣人制礼作乐？何以需君王制法度？何以需师尊教化？正是因为人性有恶的倾向，需以礼法约束，以教化引导，方能趋于善。这礼、法、教化，便是‘伪’——人为之功。化性起伪，方能使人为善。”

李斯在台下听得心潮澎湃。荀子的话，与他观察世情得出的结论如此契合！他想起自己“仓廪之鼠”的感悟，那不正是“人性好利”的绝佳注脚吗？人往高处走，追求更好的环境、更高的地位，这本就是人性使然！而礼法，就是让这种追求有序进行的规范。

他不禁看向韩非。只见韩非听得极为专注，眼中光芒闪动，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深思。当荀子说到“需以礼法约束”时，韩非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仿佛握住了无形的笔，想要立刻记录下这精辟的论述。

“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荀子引用《劝学》中的名句，“这‘绳’与‘砺’，这‘学’与‘省’，便是‘伪’，便是教化与法度！”

这时，又一个弟子起身问道：“夫子，若人性本恶，那尧舜禹汤等圣王，其圣德从何而来？他们不也是人吗？”

这问题相当尖锐。如果人性皆恶，那第一个善人、第一个圣人从何而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荀子身上。荀子不慌不忙，捋须道：“此问甚好。圣人之圣，非天生，乃后天积学而成。圣人亦有好利恶害之本性，但其能化性起伪，积善成德，故能为圣。犹如陶人埏埴而为器，木工斫木而成材，圣人亦是自我塑造而成。”

他顿了一顿，抛出今日最核心的一问：“故，我今问尔等：既知人性本恶，需礼法教化以导之。那么，在这礼崩乐坏、列国征伐的当世，是礼更重要，还是法更重要？是教化更能救世，还是律令更能安民？”

此问一出，满堂寂静。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关乎治国理念，也关乎个人志向。

主张礼治、教化的弟子，多来自儒家传统深厚的邹鲁之地；而倾向法治、刑名的弟子，则多来自秦、晋、齐等务实强国。

李斯几乎要脱口而出——法更重要！乱世用重典，没有严明的法度，如何约束人性之恶？如何富国强兵？但他忍住了，想先听听同窗们的见解。

果然，弟子们开始各抒己见，争论逐渐激烈。有引经据典论证礼乐教化乃根本的，有以秦国变法强盛为例主张严刑峻法的。堂上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稷下学宫论辩场。

荀子静静听着，不置可否，目光在弟子们脸上逡巡。

李斯注意到，韩非始终没有发言。他只是听着，眼神越来越亮，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写划着。当有人提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韩非微微点头；当有人强调“礼者，人道之极”时，他又陷入沉思。

争论声渐歇，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夫子，等待他的评判。

荀子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一直沉默的韩非：“韩非，你如何看？”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韩非身上。这位以文章闻名的口吃公子，在公开论辩中极少发言。

韩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开口时依旧有些磕绊，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夫、夫子。礼法非、非对立。礼为教、教化，防患于未然；法为、为惩戒，禁恶于已然。然当今之世，列国争、争于气力，徒、徒恃礼教，如以、以水救火，缓不济急。当以、以法为绳，以、以术御下，以、以势立威。法、术、势三者，帝王之具也。不、不务德而务法，此、此当今急务。”

这番话，将“法”提到了前所未有的核心高度，甚至直言“不务德而务法”，可谓惊世骇俗。堂中一片哗然。有弟子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也有弟子陷入深思。

李斯心中震撼无以复加。韩非的观点，比荀子更激进，更务实，更契合这个残酷的时代！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想却未能系统阐述的吗？

荀子看着韩非，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复杂的忧虑。他缓缓道：“韩非之见，已得法家精髓。然须知，法乃利器，用之以正，可安天下；用之以邪，则为祸甚烈。人性虽恶，然教化之功，终不可废。礼法并用，德刑兼施，方是治道。”

他又看向李斯：“李斯，你呢？”

李斯起身，恭谨而坚定地道：“弟子以为，韩非师兄之言，深得时宜。礼为理想，法为现实。当此大争之世，非严刑峻法不足以止争，非信赏必罚不足以劝功。秦以法治而强，六国以礼弱而衰，此乃明证。法行则国强，法弛则国弱。至于教化，当在法立之后，民知所避，然后导之以德。”

李斯的回答，更侧重于法的现实效用，与韩非的理论阐述互为表里。

荀子默然良久，方道：“你二人，一重法理，一重法用，皆已窥得堂奥。然需谨记，法不可无度，刑不可滥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今日之论，到此为止。尔等各自深思。”

课业结束，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犹自低声议论着方才的争辩。李斯和韩非走在最后。

“韩兄今日所言，‘法、术、势三者，帝王之具’，真是一语中的！”李斯由衷赞道。

韩非摇头：“只、只是雏形。还需……深究。”

两人正说着，陈贾匆匆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交织的神色。他将李斯拉到一旁，低声道：“李师兄，有消息了！我借着给吴家送订制的竹器为名，通过那卖竹编的老妪，搭上了吴家内宅一个洗衣婢女。那婢女说，绿珠这两日哭得死去活来，不止因为吴掌柜死了，还因为……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吴家主母王氏本就妒恨她，现在更是扬言要等她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就去母留子！”

李斯眼睛一亮：“好机会！一个怀有身孕、面临生命危险的小妾，为了自保，什么都有可能说出来！”

“而且，”陈贾声音压得更低，“那婢女还说，吴掌柜死前几日，曾与萨尔在书房密谈至深夜，争吵声连内院都隐约可闻。争吵的好像是……一批货的价钱和怎么运出城！”

货运出城！这与私贩的猜测完全吻合！

“那婢女可信吗？她为何要说这些？”李斯冷静地问。

“那婢女原是绿珠从郢都带来的贴身丫鬟，与绿珠情同姐妹。她看出老妪是受人所托打听消息，猜到可能与老爷之死有关，便想借机为绿珠寻条生路。她说，只要我们能救绿珠，她愿意帮忙传递消息，甚至让绿珠亲口说出她知道的一切！”

李斯的心跳加快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但风险也极大，一旦被发现，不但救不了人，还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危及自身。

他必须立刻与韩非商议，拟定一个周密的计划。绿珠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就是揭开吴掌柜死亡真相、救出张素的关键！但吴家内部现在定然戒备森严，王氏恐怕也盯着绿珠，如何能安全地与绿珠取得联系？

夜幕再次降临，兰陵城华灯初上。而在吴家大宅的深院之中，一场关于生死和秘密的暗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