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寒冬一夜
萨沃纳的秋雨来得毫无征兆。
铅灰色的云层在黄昏时分沉沉压下,第一滴雨敲打在马可的皮卡挡风玻璃上,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冷雨,将整个世界浸入湿漉漉的灰暗之中。回程的山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轮不时在积水的坑洼里打滑,溅起的泥浆糊满了车窗两侧。
林湛——此刻仍是阿莱——望着窗外模糊的风景。雨幕中的橄榄树林像一团团墨绿的影子,远处的地中海则完全消失在灰白的水汽之后。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网吧看到的那条新闻上:苏婉宣布成立“林湛纪念基金会”的发布会照片。照片里她微红的眼眶、恰到好处的悲伤表情、周幕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守护姿态……一切都完美得像彩排过的戏剧。
而他是那个被写死的角色。
“到了。”马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皮卡停在废弃村庄入口处,再往里就是狭窄的石板路,车子无法通行。雨势稍歇,但黄昏的寒意已随着雨水渗入空气。林湛推开车门时,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谢谢。”他对马可说,“明天……”
“明天我会打听那些游戏。”马可点点头,脸上带着担忧,“但你真的想好了?一旦踏入那个世界,就很难回头了。”
林湛没有回答。有些路不是想不想走的问题,而是不得不走。
他沿着湿滑的石板路往村里走。天色迅速暗下来,废弃的房屋在暮色中变成幢幢黑影,窗户像空洞的眼眶。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沉闷而持续。
乔瓦尼的小屋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在潮湿的石板地上投出一小方温暖的亮斑。林湛加快脚步,却在离小屋还有十几米时停了下来。
灯光里,他看到两个陌生的人影映在窗户上。
不是马可那样熟悉的轮廓,而是两个高大的、站姿戒备的影子。其中一个似乎在屋里走动,另一个站在门边,像是在把守。
林湛的呼吸一窒。本能让他迅速闪身躲到一堵半塌的石墙后,小心地探头观察。
不是警察——他们没有穿制服。也不像普通的访客——乔瓦尼在这里住了五年,除了马可和偶尔来卖杂货的小贩,几乎没有人会来这个废弃的村庄。
那么是谁?
苏婉派来的人?他们已经找到这里了?怎么可能?
林湛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在萨沃纳只待了两小时,而且做了伪装。但如果有人一直在监视乔瓦尼——这个唯一可能救助海上遇难者的人……
不,这说不通。乔瓦尼住在这里是偶然,苏婉和周幕不可能预见到他会漂到这个特定海岸,被这个特定老人救起。
除非……他们在所有可能的海岸线都布下了眼线。
这个想法让他脊背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苏婉的资源和决心远超他的想象。
小屋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走出来,穿着深色的防风雨夹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对讲机。他在屋檐下点燃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在暮色中明灭。
林湛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雨水顺着墙缝滴落,浸湿了他的肩膀。
屋内传来乔瓦尼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语气平静。接着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口音的意大利语。
几分钟后,抽烟的男人扔掉烟头,踩灭,然后和屋里的人一起走出来。一共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体格健壮,动作利落。他们和乔瓦尼简单握了握手,然后转身朝村口走去——正是林湛来的方向。
林湛缩回墙后,心脏狂跳。
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湿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两人从他藏身的石墙外走过,近到他能听到他们的对话片段:
“……没有发现。”
“继续监视这一带海岸线。夫人要求万无一失。”
“明白。但真的有必要吗?已经一个月了……”
“夫人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走吧。”
脚步声渐远,最终消失在村口方向。
林湛又等了五分钟,确认他们真的离开了,才从墙后走出来。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寒冷让他的牙齿开始打颤,但比寒冷更甚的是心中的冰冷。
“夫人”。他们用了这个词。
只能是苏婉。
她不仅接管了他的帝国,还在搜寻他的下落——不是救援,而是确认死亡,或者,如果他还活着,确保他真正死去。
乔瓦尼的小屋门还开着,老人站在门口,望着村口的方向,脸上是林湛从未见过的凝重表情。
“乔瓦尼。”林湛轻声唤道。
老人转过身,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担忧没有散去:“快进来,你浑身都湿透了。”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干燥的热浪扑面而来。林湛脱下湿透的外套,乔瓦尼已经拿来干毛巾和一杯热茶。
“他们是谁?”林湛直接问道,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滚烫的温度渗入冰冷的掌心。
乔瓦尼在桌边坐下,叹了口气:“他们说自己是海岸警卫队的志愿者,在搜寻一个月前海难的可能幸存者。问我看没看到陌生人,或者可疑的情况。”
“你相信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们的证件看起来很正式,说话也很专业。但是……”他抬起眼睛,“他们的眼睛。那不是志愿者的眼睛。太冷了,像猎人的眼睛。”
林湛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湿衣服,而是因为确认。
“他们是来找我的。”他低声说,“不是来救,是来找。”
“你妻子派来的?”
“是前妻。”林湛纠正道,语气里的冰冷让乔瓦尼愣了一下,“而且她不是想救我,是想确保我死了。”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那么你不能留在这里了。”乔瓦尼最终说,“如果他们再来,或者扩大搜索范围……”
“我知道。”林湛打断他,“我今晚就离开。”
“去哪儿?”老人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心,“外面在下雨,你又没有钱,没有去处……”
“总会有办法。”林湛站起身,“乔瓦尼,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不能连累你。”
“孩子,你这不是连累——”
“他们是危险的人。”林湛直视老人的眼睛,“今天他们礼貌地询问,明天可能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陷入危险。”
乔瓦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至少等雨停,等天亮。夜里走太危险了,而且你需要食物,需要干衣服。”
林湛犹豫了。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每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但看看窗外,雨又下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好吧,”他最终说,“明天一早。”
那一夜,林湛几乎没有合眼。
他躺在乔瓦尼为他铺的地铺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大脑高速运转。萨沃纳不能待了——那些“志愿者”可能已经在城里布下眼线。其他沿海城镇也一样。
他需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大到可以隐入人群的地方。
米兰?太远,而且他没有钱买车票。
热那亚?近一些,但还是有风险。
也许……往北走?去法国边境?或者瑞士?
不,没有证件,过不了边境。
困局。
凌晨四点左右,雨终于停了。林湛悄悄起身,借着炉火的余烬微光,开始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物品:马可给的一件旧毛衣,乔瓦尼缝补过的裤子,一双还算结实的鞋子。没有钱——他在萨沃纳分文未得。
他走到桌边,想给乔瓦尼留张字条,却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钞票:五张二十欧元的纸币,还有一些零钱。
总共大约一百二十欧元。
还有一张字条,是乔瓦尼工整的字迹:
“阿莱,无论你去哪里,记得吃饱,穿暖。世界很大,总有容身之处。愿上帝保佑你。——乔瓦尼”
林湛握着那张字条,喉咙发紧。这一百二十欧元对乔瓦尼来说不是小数目——这可能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把字条小心折好,放进内袋。钱他需要,但他发誓,有一天会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天刚蒙蒙亮时,他背上乔瓦尼给的旧背包,轻轻推开门。
清晨的空气冷冽清新,雨后的世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照亮了海平面。
乔瓦尼还在睡。林湛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晨雾之中。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海岸线的小径向北。这样虽然慢,但更隐蔽。背包里除了衣服,还有乔瓦尼塞的几个苹果和一块硬面包。
走了大约两小时后,他停下来休息,坐在一块礁石上吃早餐。面包很硬,需要用力咀嚼,苹果酸涩,但能提供能量。
他看着眼前的大海。平静,蔚蓝,与一个月前吞噬他的那片海是同一片海,却显得如此不同。
“我还活着,”他低声对自己说,“这就是优势。”
活着,就有机会。
但他需要一个新的计划。在萨沃纳网吧里构想的那个计划——通过地下赌局积累资金——现在行不通了。那些地方太容易被监控。
也许……完全离开意大利?
他拿出乔瓦尼给的钱,数了数。一百二十欧元,不够买去远方的车票,但也许够他去一个更大的城市,在那里找到工作,隐姓埋名地生活一段时间。
热那亚。最近的港口城市,人口众多,流动人口也多,容易隐藏。
决定了。
他起身继续走,这次脚步更坚定了一些。
通往热那亚的公路沿着海岸线蜿蜒。林湛没有搭车的打算——太显眼,也太危险。他沿着公路旁的人行道走,尽量低着头,避开偶尔驶过的车辆。
步行到热那亚需要两天,也许三天。他计算着食物的分配:每天一个苹果,半块面包,这样可以撑四天。水可以在路边的公共水龙头补充。
第一天的步行相对顺利。天气晴朗,虽然冷,但阳光充足。他在下午时分路过一个小镇,在镇口的公共水龙头喝饱了水,还偷偷用剩余的零钱买了一块巧克力——高能量的食物,他需要保持体力。
黄昏时,他离开了主干道,找到一片小树林准备过夜。没有帐篷,没有睡袋,只有一身衣服和一件旧毛衣。他用落叶堆了一个简陋的垫子,靠在一棵树下,用背包当枕头。
夜晚冷得刺骨。
即使穿着所有衣服,裹着乔瓦尼给的一条薄毯子,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地面潮湿,寒气从下往上渗透。林湛蜷缩着身体,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
他想起了蒙特卡洛的四季酒店,想起了那张铺着埃及棉床单的大床,想起了恒温控制的套房,想起了苏婉蜷在他怀里的温暖。
现在想来,那种温暖也是假的。
至少寒冷是真实的。
他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了一夜,每次刚要睡着就会被冻醒。天快亮时,他终于迷迷糊糊睡去,却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海里,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窒息感真实得让他猛然惊醒。
天亮了,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他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身体,吃了半个苹果,继续上路。
第二天的步行更加艰难。脚底起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左肩的旧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膝盖的伤疤也开始发痒——这是愈合的迹象,但在长途跋涉中是个麻烦。
更糟糕的是,下午开始下雨。
不是大雨,而是那种绵绵不绝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透一切。林湛没有雨具,很快全身都湿透了。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带走体温,寒冷深入骨髓。
他必须找个地方避雨。
公路旁偶尔有一些废弃的农舍或路亭,但大多破败不堪,无法遮风挡雨。天色渐暗时,他终于看到了前方有灯火——是一个公路服务站。
服务站里有餐厅、便利店、加油站,最重要的是,有温暖的室内。
林湛犹豫了。进去意味着可能被监控拍到,可能被店员记住。但不进去,他可能会在雨夜里失温。
最终,生存本能占了上风。
他走进服务站,尽量低着头,避开摄像头。餐厅里飘出食物的香气——热汤、咖啡、刚烤好的面包。他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提醒他已经一天没吃热食了。
但他不能在这里花钱。钱太少,必须用在刀刃上。
他在洗手间里待了一会儿,用热水洗了脸和手,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镜子里的人让他几乎认不出来:凌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眶,苍白的皮肤,嘴唇因寒冷而发紫。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浪汉。
这样也好,他想。越不像从前的自己,越安全。
离开洗手间时,他看到餐厅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正在播放新闻。画面突然切换,出现了苏婉的脸。
林湛的脚步停住了。
新闻是意大利语的,但有英文字幕:“……林湛纪念基金会今日在摩纳哥举行首次董事会,苏婉女士表示将投资一亿欧元用于全球儿童医疗项目……”
画面里,苏婉穿着得体的套装,在记者的簇拥下微笑。她看起来优雅、悲伤但坚强,完全是一个完美的未亡人形象。
林湛感到一阵恶心。
他转身离开服务站,重新走进雨夜。
冷雨让他清醒了一些。愤怒在胸腔里燃烧,但愤怒需要力量,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力量。
继续走。一步,又一步。
黑夜完全降临,公路上车辆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车灯划破雨幕。林湛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水泡破了,血和袜子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必须停下来。
路边出现了一座桥,桥下应该可以避雨。他艰难地走下路基,滑进桥洞。
这里确实避雨,但风从桥洞两头贯通,带来刺骨的寒意。地面是沙石和垃圾,但至少是干燥的。
林湛靠着桥墩滑坐下来,浑身颤抖。他拿出剩下的最后一点食物:小半块已经湿软的面包。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味道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量。
吃完后,他蜷缩起来,试图保存体温。
但寒冷越来越严重。他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桥洞里回响。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出现重影。
失温。
他知道这个症状。如果不采取措施,他可能会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像无数流浪汉一样,没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曾经拥有什么。
他用颤抖的手翻找背包,拿出乔瓦尼给的薄毯,裹在身上,但效果微乎其微。
需要热源。
他想起了一个原始的取火方法:用石头敲击产生火花,点燃干燥的材料。但这里的一切都是湿的——他的衣服,他的背包,地上的垃圾。
除非……
他摸到内袋里的那张字条。乔瓦尼的字条,干燥的纸。
还有信封,牛皮纸信封。
如果他能点燃这些纸,哪怕只有几分钟的火焰,也能带来一点温暖,让他撑过这个夜晚。
他从背包里找出一个空罐头盒——乔瓦尼给他装食物的。又从地上收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碎纸片和塑料片——燃烧会产生有毒气体,但现在顾不上了。
然后他开始尝试用石头敲击。
第一次,第二次……没有火花。他的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石头。
第三次,终于有一小簇火星溅到纸片上。
纸片冒烟了,但没有燃起火焰。林湛小心地吹气,烟越来越浓,然后——
一小朵火焰跳了起来。
他迅速将其他易燃物加进去,火焰壮大了一些,在罐头盒里跳跃,投出摇晃的光影。
温暖。哪怕只是微弱的温暖,也像恩赐。
他伸出双手靠近火焰,感受着热量渗入皮肤。颤抖稍微减轻了一些。
但燃料很快就会烧完。牛皮纸信封烧得很快,字条也化为了灰烬。火焰开始变小。
林湛盯着那朵逐渐熄灭的火焰,心中涌起一种深切的绝望。
他可能会死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国家,这个冰冷的桥洞里,无人知晓,无人哀悼。而苏婉会在摩纳哥的豪华酒店里举杯庆祝,用他的钱,以他的名义。
不。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
他不能死。不能这样死。
火焰彻底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但某种东西在林湛心中点燃了——不是温暖的火焰,而是冰冷的、坚硬的决心。
他挣扎着站起来,开始原地踏步,活动四肢。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至少他还在动,还活着。
雨渐渐小了。
他走出桥洞,看到东方天际已经开始泛白。
第三天的黎明。
他继续上路,脚底的疼痛已经麻木,寒冷已经习惯。他的大脑只有一个简单的指令:向前走。
中午时分,热那亚的天际线出现在地平线上。
高楼、港口、起重机、教堂的尖顶——一座真正的城市。
林湛站在一座小山坡上,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不知道在这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能否找到工作,不知道能否生存下去。
但他知道,他必须进去。
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而活着的第一步,就是走进这座城市,消失在人海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他调整了一下背包,深吸一口气,然后迈步下山,走向热那亚,走向未知的明天。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在他前方铺出一条光的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但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于是林湛——曾经的赌王,现在的阿莱,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走进了城市,走进了人群,走进了他的流浪伊始。
第二节:一碗温情
热那亚的港口区在晨雾中醒来。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柴油、鱼腥和远方船只的汽笛声,穿过狭窄的街巷。林湛走进这座城市时,街道还空旷,只有清洁工在冲刷着昨夜狂欢留下的污迹,早起的码头工人扛着工具匆匆走过。
他的第一站是港口附近的公共卫生间。用最后几个硬币买了最便宜的面包后,他在洗手池前仔细清洁了自己——冷水洗脸,梳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流浪汉。镜子里的倒影依然憔悴,但至少是清醒的。
下一步:找工作。
没有证件,没有合法身份,他能做的只有最底层的临时工。港口区总有需要人手的地方:装卸货物,清洗渔船,搬运补给。
他沿着码头走,观察着。大多数渔船已经出海,留下的只有几艘正在维修的旧船。工棚里传来焊接的声音,空气中有铁锈和油漆的味道。
“需要人手吗?”他尝试用英语问一个正在补渔网的老人。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用浓重的热那亚方言说了句什么。
林湛继续走。码头尽头有一个小广场,那里聚集着一些等待临时工作的人——大多是北非和东欧移民,穿着破旧的工作服,手里拿着工具袋。他们聚在一起抽烟,用各自的语言低声交谈。
林湛走过去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走上前,用蹩脚的意大利语问:“新来的?”
“是。”林湛简短地回答。
“这里不是游客该来的地方。”男人上下打量他,“你需要工作?”
“是的。”
男人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齿:“你会什么?搬货?你会搬货吗?”
“我会。”
“那么跟我来。”
男人带着林湛走到广场后面的一条小巷。巷子尽头停着一辆破旧的货车,车厢里堆满了纸箱。
“把这些搬到三楼,”男人指着一栋破旧的公寓楼,“没有电梯。一箱五欧元,搬完付钱。”
林湛看着那些纸箱。每个都很大,看起来沉重。他的肩膀还在疼,膝盖也没完全恢复,但他需要钱。
“好。”
工作比他想象的更艰难。纸箱里装的是印刷品,每箱大约二十公斤。没有搬运工具,只能徒手抱着爬三层狭窄的楼梯。第一箱搬上去时,他就感到左肩传来尖锐的疼痛,旧伤在抗议。
但他咬牙继续。
一箱,又一箱。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呼吸变得粗重。楼梯间的空气闷热浑浊,混合着霉味和尿臊味。三楼的门后传来婴儿的哭声和电视的噪音。
搬了五箱后,刀疤男人叫停了他。
“够了,”男人说,递给他二十五欧元,“你今天只能拿这么多。”
“但还有——”
“新来的都这个价。”男人打断他,眼神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明天如果你还来,可以多搬一些。”
林湛接过钱。二十五欧元,对于三个小时的艰苦劳动来说少得可怜,但这是钱,是他生存的基础。
“谢谢。”他说。
男人摆摆手,转身走向货车,发动引擎离开。
林湛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痛。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从世界赌王到港口搬运工,这个落差太大了,大到几乎不真实。
但他没有时间感伤。二十五欧元不够活下去。他需要更多工作,需要住处,需要食物。
下午,他在港口另一区找到第二份工作:清洗一家海鲜餐厅的垃圾桶。工作内容令人作呕——清除腐烂的鱼内脏和海产品残渣,用高压水枪冲洗油腻的垃圾桶。报酬是十五欧元和一顿剩饭。
餐厅厨师是个肥胖的西西里人,看到林湛的吃相时挑了挑眉:“饿了多久了?”
“两天。”林湛实话实说。
厨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厨房里又拿了一盘热腾腾的意大利面:“吃吧。不收钱。”
那盘面简单得只有番茄酱和罗勒,但对林湛来说像是盛宴。他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连盘子都舔干净了。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厨师摆摆手:“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明天还想干活的话,早上六点来。”
傍晚,林湛数了数今天的收入:四十欧元。加上乔瓦尼给的钱还剩下的部分,他总共有大约一百五十欧元。
现在需要住处。
港口附近有很多廉价旅馆,但最便宜的也要三十欧元一晚,而且需要身份证登记。他负担不起,也不能留下记录。
他问了一个在餐厅外抽烟的洗碗工:“哪里可以过夜?便宜的地方。”
洗碗工是个年轻的摩洛哥人,打量了他一番:“你想睡室内还是室外?”
“室内最好。”
“跟我来。”
摩洛哥人带他走了几条街,来到一栋看起来快要倒塌的旧楼前。楼门口挂着褪色的牌子:“床位出租,每日十欧。”
内部比外观更糟糕。狭窄的走廊里弥漫着霉味和汗味,墙壁斑驳脱落。房东是个缺了条腿的老兵,坐在轮椅上,眼神锐利如鹰。
“十欧元一天,预付一周有优惠,六十欧。”老兵用流利的英语说,“房间是六人间,共用卫生间,不包食物,不准带女人,不准打架,不准吸毒。违反任何一条,立刻滚蛋。”
林湛付了六十欧元——这是他总资产的三分之一多。老兵递给他一把生锈的钥匙:“三楼,307。记住规矩。”
所谓的房间不过是个狭小的空间,塞了三张上下铺。墙壁上满是涂鸦和污渍,唯一的小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几乎透不进光。房间里已经有五个人:两个看起来像东欧人,一个非洲人,一个亚洲人,还有一个蜷缩在上铺,看不清面孔。
所有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林湛找到唯一空着的下铺,把背包放上去。床垫薄得像纸,散发着可疑的气味。但他太累了,顾不了那么多。
他躺下,闭上眼睛。
房间里的气味、声音、其他男人的呼吸声……这一切都陌生得可怕。他想起了蒙特卡洛的套房,想起了那张可以俯瞰地中海的床,想起了苏婉躺在他身边时的温暖。
现在想来,那些温暖的夜晚里,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表演?
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困意终于战胜了不适。他沉沉睡去,没有做梦,只有深沉的、疲惫的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形成了一个固定模式:早上六点去海鲜餐厅洗垃圾桶,上午在港口找临时搬运工作,下午继续洗垃圾桶或找其他零工。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时,收入在四十到六十欧元之间。
一周后,他搬出了那间十人宿舍——太吵,太不安全。他用第一周的积蓄租了一个更小的单间,虽然还是在同一栋破楼里,但至少有了隐私。房间只有六平方米,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个破衣柜,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他严格控制开销:每天食物不超过十欧元,通常是面包、奶酪、最便宜的水果。不抽烟,不喝酒,不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剩下的钱全部存起来,藏在房间地板下的一块松动木板后面。
身体逐渐适应了重体力劳动。肩膀的疼痛减轻了,膝盖的伤口完全愈合,留下一个狰狞的疤痕。手上长出了新的茧子,不是赌徒的薄茧,而是劳动者的厚茧。
但他的心没有适应。
每天晚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时,一种深切的空虚感就会袭来。他像一台机器:工作,吃饭,睡觉,再工作。没有目标,没有未来,只是活着。
直到那个下雨的早晨。
那天他起晚了,错过了海鲜餐厅的工作。匆忙出门时又下起了雨,他没有伞,跑到港口时已经浑身湿透。临时工的工作也因为天气取消了——雨天货物装卸暂停。
他站在码头的屋檐下避雨,看着灰色的雨幕笼罩海港。口袋里只有几欧元,不够付今天的房租,更不用说食物。
饥饿开始折磨他。昨天为了省钱,他只吃了一顿饭。现在胃里空空如也,一阵阵痉挛。
雨越下越大。
他决定去港口附近的市场碰碰运气,也许有摊主需要临时帮忙收摊。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温暖、浓郁、带着肉汤和香料的味道。
那是一家很小的中餐馆,门口挂着褪色的红色灯笼,招牌上写着“陈记云吞”,意大利语和中文双语。店面不起眼,夹在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当铺之间,窗户上蒙着水汽。
林湛停下脚步。他并不特别想吃中餐,但那香气太诱人了,像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他靠近。
透过模糊的窗户,他看到店内很小,只有四张桌子。这个时间应该还没开始营业,但灯亮着。一个老人正在擦拭桌子,背影佝偻,动作缓慢。
林湛正准备离开,老人转过身来。
那是个亚洲面孔的老人,大约七十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脸上皱纹深刻,但眼睛明亮。他看到窗外的林湛,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像是打招呼。
林湛也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一下。”门开了,老人用带口音的意大利语说,“雨这么大,进来避避雨吧。”
林湛犹豫了。他不习惯接受陌生人的好意——这个世界教会他警惕。
但雨确实很大,而且他很冷,很饿。
“谢谢。”他最终说,走进店里。
店内温暖干燥,弥漫着更浓郁的食物的香气。墙上挂着几幅中国山水画复制品,柜台上摆着一个招财猫,角落里供着小小的关公像。一切都陈旧但干净。
“坐吧。”老人指指最近的桌子,“我煮碗面给你吃。”
“不用了,我只是避雨——”
“坐下。”老人的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你看上去需要吃点热的东西。”
林湛坐下了。老人走进后面的厨房,传来开火、切菜、煮水的声音。几分钟后,他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
不是云吞面,而是简单的汤面:清汤里浮着几片青菜,一个煎蛋,还有几片薄薄的叉烧。但香气扑鼻,让林湛的胃剧烈地抽搐起来。
“吃吧。”老人把筷子递给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支烟,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大雨。
林湛拿起筷子。第一口汤喝下去时,温暖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然后扩散到全身。他几乎要呻吟出声。面条筋道,青菜新鲜,煎蛋的蛋黄还是半流质的,叉烧虽然薄但滋味十足。
他吃得很快,几乎狼吞虎咽,但老人没有看他,只是抽着烟,望着雨幕,像是在思考什么遥远的事情。
吃完后,林湛放下碗,感到一种久违的饱足感和温暖。
“谢谢您,”他说,“多少钱?”
老人转过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不要钱。”
“不,我必须付——”
“我说不要钱。”老人站起身,收拾碗筷,“你看起来像很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一碗面而已,不算什么。”
林湛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离开乔瓦尼后,他再没有遇到过这样无条件的善意。
“我叫陈伯,”老人说,“这家店是我开的。”
“我叫……”林湛停顿了一下,“阿莱。”
“阿莱。”陈伯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你是中国人?”
这个问题让林湛愣了一下。他是什么人?他有中国血统,但出生在澳门,成长在世界各地,国籍是摩纳哥,语言是英语、法语、普通话和粤语。
“算是。”他最终说。
陈伯没有追问,只是说:“雨停了。”
林湛看向窗外,雨确实小了,变成了蒙蒙细雨。
“你住在附近?”陈伯问。
“港口那边。”
“做什么工作?”
“临时工。搬运,清洗,什么都做。”
陈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店里需要一个帮手。早上备料,中午和晚上帮忙上菜、洗碗。包吃,住的话……”他看了看林湛,“后面有个小房间,以前是储藏室,你可以住。工资不高,但稳定。”
林湛怔住了。这太突然了。
“为什么?”他问,“您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我知道你需要帮助,”陈伯平静地说,“而我可以提供帮助。这就够了。”
“但——”
“你看起来是个老实人,”陈伯打断他,“眼睛不会说谎。而且,”他顿了顿,“我老了,一个人经营这家店越来越吃力。我需要帮手,你也需要工作。这是互相帮助。”
林湛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陈伯的眼睛是温和的棕色,眼神清澈,没有算计,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实的善意。
“我需要考虑一下。”他说。
“当然。”陈伯点头,“明天早上来给我答复。如果你来,六点开始工作。如果不来,也没关系。”
林湛站起身,再次道谢,然后离开了餐馆。
雨已经完全停了,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街灯的光。他慢慢走回住处,大脑在飞速运转。
陈伯的提议很诱人:稳定的工作,住处,食物。比他现在的不稳定生活好得多。
但这也意味着他会被固定在一个地方,更容易被找到。而且,中餐馆会有更多亚洲客人,万一有人认出他……
可是,他真的能被认出来吗?他看着街边商店橱窗里自己的倒影:消瘦,憔悴,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凌乱。和赌王林湛判若两人。
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苏婉的人会在高档酒店、赌场、机场找他,不会在一家港口区的小中餐馆里找一个洗碗工。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他需要时间思考,计划,恢复体力,积累资源。
回到那个六平方米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港口的灯火。
一碗热面。一个温暖的房间。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些简单的东西,在一个月前,他甚至不会注意到。现在,它们成了奢侈。
他想起陈伯的眼睛,那种平实、温和、没有算计的眼神。
也许,在这个充满背叛和算计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的善意存在。
也许,他可以暂时接受这份善意,在这个小小的避风港里恢复力量,然后再继续他的路。
做出决定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物品:几件衣服,存下的钱,乔瓦尼的字条(虽然已经烧了,但他还记得每一个字)。然后他躺下,准备睡在在这个房间的最后一夜。
明天,他将开始新的生活。
在小餐馆里,做一份简单的工作,隐姓埋名,积蓄力量。
而远在摩纳哥的苏婉,正在聚光灯下微笑,接受着世界的同情和赞美。
让她享受那些荣光吧,林湛想。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回去。
带着真相,带着证据,带着复仇的火焰。
但不是今天。
今天,他只需要一碗热面,一个干燥的房间,和一个安眠的夜晚。
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在没有噩梦的情况下入睡。
窗外的港口,一艘货轮鸣响汽笛,缓缓驶向远方的大海。
海的那边,是他失去的世界。
海的这边,是他暂时的港湾。
而在这之间,是他必须走完的路。
第三节:笨拙学徒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热那亚的天还没亮透。
林湛站在“陈记云吞”紧闭的店门前,手里提着那个磨损的旧背包。港口方向传来第一班渡轮的汽笛声,潮湿的海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带着鱼类市场和柴油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几乎是立即打开的,仿佛陈伯一直在门后等待。老人穿着整洁的白色厨师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淡淡的檀香皂味道。
“准时。”陈伯简短地说,侧身让他进来,“把包放后面,洗手,换上这个。”
递过来的是一件干净的白色围裙。林湛依言照做,在水槽边用热水和肥皂仔细清洗双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熟悉——在某些重要场合前,他总会这样洗手,近乎仪式。
“先学熬汤。”陈伯领他走进厨房。空间不大,但布局合理,所有器具摆放得井井有条。中央是一口巨大的不锈钢汤锅,正用文火炖着,冒出浓郁香气。
“云吞面的灵魂在汤底。”陈伯用长勺搅动着汤锅,“猪骨、鸡架、干贝、火腿,还有几味中药材。大火烧开,撇去浮沫,转小火慢炖六小时。不能急,急了汤就浊了。”
林湛专注地看着。汤色已经呈淡淡的乳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油膜。
“你会尝味道吗?”陈伯问。
“会一点。”
陈伯舀了一小勺,吹凉,递给他。林湛接过,先闻——香气层次丰富,有肉类的醇厚,有海鲜的鲜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然后小口品尝。
味道在舌尖展开:首先是咸鲜,接着是甘甜,最后有一丝回甘。很完美,但他总觉得……
“怎么样?”陈伯问。
“很好。但也许……可以再加一点白胡椒?很微量的,提味但不抢味。”
陈伯挑了挑眉,重新尝了一口,沉思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很细微的差别,但你能尝出来。”他从调料架上取来白胡椒粉,撒了少许进汤锅,“以前做过厨师?”
“我不记得了。”林湛如实说。
陈伯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现在学包云吞。”
工作台上已经摆好材料:和好的面团,搅打上劲的肉馅,一盆清水,还有一根小巧的擀面杖。陈伯取了一小块面团,动作流畅地擀成圆形薄皮,舀入适量肉馅,手指翻飞间,一个饱满的云吞便成型了,形状完美,褶皱均匀。
“你试试。”
林湛拿起擀面杖。这个动作本该陌生,但当木棍触到面团时,手指似乎有自己的记忆。他手腕轻转,面团在擀面杖下均匀延展,成为一张近乎完美的圆形薄皮。
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陈伯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确定没做过?”
“我……不知道。”林湛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现在有搬运货物留下的厚茧,但在某些动作时,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灵巧。
他舀起肉馅,尝试折叠面皮。这一次没那么顺利——馅料放多了,包的时候皮破了;第二次馅料太少,云吞看起来干瘪;第三次形状歪斜。
陈伯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看着。直到林湛包出第十个云吞,终于有一个像点样子。
“继续练习。”陈伯说,“早餐时间要包够两百个。我去准备其他材料。”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林湛全神贯注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擀皮,放馅,折叠,捏合。起初笨拙,但进步迅速。到第一百个时,他已经能包出大小均匀、形状标准的云吞,速度也快了不少。
六点半,第一批客人上门。
是港口换班的工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带着一夜劳作的疲惫。他们熟稔地跟陈伯打招呼,在固定的位置坐下。
“老样子,陈伯!”
“两份云吞面,一份打包!”
陈伯在灶台前忙碌,林湛负责上菜。第一次端着热汤面穿过狭窄的过道时,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洒出来。但手掌稳稳地托着托盘,手指自然地调整着重心,脚步稳健——好像这个动作他已经做过千百次。
“新来的?”一个满脸胡茬的工人问,打量着林湛。
“嗯。”林湛简短地回答,放下碗筷。
“好好干,陈伯是好人。”工人说,然后埋头吃面,不再说话。
早餐高峰期持续到八点半。林湛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上菜、收拾桌子、洗碗。一切都陌生而忙碌,但他发现自己适应得很快——观察客人需求,预判哪里需要收拾,记住熟客的偏好。
九点,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陈伯关上店门,挂上“准备中”的牌子。
“休息半小时。”老人说,泡了一壶茶。
两人坐在靠窗的桌边。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老旧木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陈伯倒了两杯茶,推给林湛一杯。
“感觉怎么样?”
“很累,”林湛实话实说,“但……充实。”
这是真的。虽然身体疲惫,但那种空虚感消失了。专注于具体的工作,完成具体的任务,让时间有了实感。
“你学得很快。”陈伯抿了口茶,“特别是手活。包云吞很难,很多人学一个月也包不好。”
林湛看着自己的手。那些灵巧的动作来自哪里?他试着回忆,但脑海中只有模糊的碎片:绿色的桌面,圆形筹码,手指洗牌的动作……
“我可能……以前做过需要手巧的工作。”他谨慎地说。
“也许。”陈伯没有追问,“下午教你切菜。刀工是中餐的基础。”
短暂的休息后,工作继续。陈伯示范了如何握刀,如何运腕,如何将胡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林湛再次展现了惊人的学习能力——第三次尝试时,他已经能切出像样的胡萝卜丝,虽然还达不到陈伯那种细如发丝的程度。
“手腕放松,用刀的重量,不是用力压。”陈伯纠正他的姿势,“你太紧绷了。”
林湛尝试放松,但身体似乎有它自己的记忆——在某些时刻,他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高度专注的状态,呼吸变缓,视线聚焦,世界退到背景中,只剩下手中的刀和食材。
这种感觉很熟悉,熟悉得让他不安。
午餐时间从十一点半开始,客人更多了。除了工人,还有一些附近商铺的店主、办公室职员。小小的餐馆坐满了人,喧嚣而热闹。
林湛穿梭在桌子间,记下订单,端菜,清理桌子。他发现自己能同时处理多件事情——一边记着三号桌要加辣,一边给五号桌上面,还能注意到七号桌的茶水快喝完了。
这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多任务处理,保持全局观,关注细节。
下午两点,午餐高峰结束。陈伯做了简单的炒饭,两人在厨房的小桌边吃午饭。
“你观察力很好。”陈伯突然说,“刚才七号桌的客人,你在他开口前就加了茶水。怎么知道的?”
林湛想了想:“他看了三次水壶,手指在桌上敲击的频率变了,而且吞咽了几次——应该是口渴的迹象。”
陈伯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有深思。
饭后是清洁工作。林湛负责擦洗所有桌椅、拖地、清洁厨房。陈伯则开始准备晚餐的食材。
“陈伯,”林湛一边擦桌子一边问,“您为什么来意大利?开了多久餐馆了?”
老人切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三十年了。我从香港来,最初在罗马的餐馆打工,后来攒了点钱,搬到热那亚,开了这家店。”
“没想过回去吗?”
“回去?”陈伯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家乡已经变了,我也变了。这里现在是我的家。”
他看了林湛一眼:“你呢?有想回去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让林湛沉默了。回去?回哪里?蒙特卡洛的豪宅?澳门的赌场?还是摩纳哥的顶层公寓?那些地方曾经是他的家,但现在都被背叛和谎言玷污了。
“我不记得了。”他最终说。
陈伯没有追问,只是说:“有时候,不记得也是一种福气。记忆太沉重。”
下午的时间在准备工作中平静流逝。林湛学会了如何泡发干香菇,如何腌制叉烧肉,如何熬制酱油。每一个步骤都有严格的标准,陈伯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师。
四点半,晚餐准备工作基本完成。陈伯让林湛去后面的小房间休息。
那是餐馆后面的一个小空间,以前是储藏室,现在被改造成了简单的卧室: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一张书桌,一扇小窗对着后巷。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
“你的房间。”陈伯说,“卫生间在外面走廊尽头,和其他租户共用。热水从六点到十点。”
林湛放下背包。比起港口区那个六平方米的破房间,这里好多了。有窗户,有床垫,还有一张真正的书桌。
“谢谢您。”他真诚地说。
陈伯摆摆手:“你工作,我提供食宿,公平交易。休息一小时,五点半开始晚餐营业。”
门关上了。林湛坐在床上,环顾这个小小的空间。墙上有一些旧照片:年轻的陈伯穿着厨师服站在餐馆门口;和一些客人的合影;一张香港的老街景。
他躺下来,盯着天花板上细微的裂缝。身体很累,但头脑清醒。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回放:熬汤的味道,包云吞的手感,切菜时的专注,观察客人的本能……
这些技能来自哪里?
他闭上眼睛,试图捕捉那些闪过的记忆碎片。这一次,画面稍微清晰了一些:不是赌桌,而是一个厨房?不,不是厨房,是……吧台?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马甲,手里拿着……
调酒器?
画面一闪而过。他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
调酒?他做过调酒师?
不可能。赌王林湛从不调酒,他只喝别人调好的酒。
但那个画面如此真实:手指灵活地转动调酒器,冰块撞击金属壁的声音,液体倒入杯中的流畅弧线……
头痛开始袭来,熟悉的、尖锐的疼痛。他停止思考,躺回去,深呼吸。
窗外的后巷传来生活的声音:孩子的笑声,主妇们交谈的意大利语,远处汽车的喇叭声。平凡而真实。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不再是赌王,不再是林湛,而是阿莱——陈记云吞的服务员和学徒。
也许这样也不错,他想。简单,平静,没有算计,没有背叛。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不可能永远持续。那些记忆碎片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终有一天会全部浮起。而那时,他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过去,面对那些伤害他的人。
但不是今天。
今天,他只需要学习如何切出完美的胡萝卜丝,如何记住常客的偏好,如何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闭上眼睛,允许自己休息。
一小时后,晚餐营业开始。他将是阿莱,专注,努力,活在当下。
而林湛,那个失去一切的赌王,暂时被存放在记忆的深处,等待合适的时机醒来。
第四节:初现端倪
一个星期后,林湛已经熟悉了餐馆的节奏。
清晨五点五十准时到店,和陈伯一起准备早市;六点半到八点半,早餐高峰期;九点到十点,清洁和休息;十点开始准备午餐食材;十一点半到两点,午餐营业;下午休息两小时;四点半准备晚餐;五点半到九点,晚餐营业;九点半清洁完毕,一天结束。
规律,充实,疲惫但踏实。
他的技能进步很快。现在他能在一分钟内包出二十个标准云吞,胡萝卜丝切得细而均匀,刀工得到了陈伯的认可。服务客人时也越来越熟练,能记住常客的名字和喜好:码头工人马里奥喜欢多加辣椒油,文具店老板娘安娜不要葱花,会计师卢卡总是赶时间所以要先上他的面。
陈伯话不多,但是个耐心的老师。他教林湛的不只是厨艺和服务,还有一些更微妙的东西:如何通过客人的神态判断他们的心情,如何在忙碌中保持冷静,如何在狭小空间里高效移动。
“开餐馆不只是做饭,”一天下午休息时,陈伯说,“是与人打交道。每个人进来时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烦恼。一碗热面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能给他们一点安慰,一点力量。”
林湛思考着这些话。在他的过去——那些逐渐清晰的碎片记忆里——与人打交道是计算,是博弈,是评估风险和收益。但在陈伯这里,是理解,是关心,是给予。
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
第三周的星期三,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下午,林湛去市场采购。陈伯给了他一份清单和一笔钱,让他去港口区的亚洲食材店买一些调料。这是第一次单独外出采购,陈伯信任他的表现。
食材店在一条拥挤的小巷里,店面狭窄,货架上堆满了来自中国、日本、韩国的各种商品。老板是个福建人,会说一点意大利语和普通话。
林湛用普通话交谈时,老板明显松了口气:“哎呀,好久没听到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了。陈伯还好吗?”
“他很好。”
“你是他新请的帮手?之前那个小伙子呢?”
“我不清楚,我刚来不久。”
老板一边找货一边闲聊:“陈伯是个好人,就是命苦。听说他以前在香港是大酒楼的厨师,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里开个小店。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也不见家人来看他……”
林湛安静地听着。关于陈伯的过去,他知道得很少,老人很少提起自己的事。
买完东西,他提着袋子往回走。经过港口广场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家电器店外,盯着橱窗里的电视机。
新闻正在播放,字幕是意大利语,但画面他认识——蒙特卡洛赌场,他赢得世界冠军的那个大厅。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新闻主播用快速的意大利语说着什么,屏幕下方滚动着字幕。林湛的意大利语还不太好,但能看懂关键词语:“林湛”、“失踪”、“妻子”、“基金会”。
然后画面切到苏婉。
她出现在一个慈善晚宴上,穿着优雅的黑色礼服,佩戴着简洁的珍珠项链。镜头特写她的脸——美丽,憔悴但坚强,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悲伤。她正在发言,旁边站着周幕,西装革履,表情严肃。
林湛感到一阵恶心。那种表演式的悲伤,那种精心设计的形象……太熟悉了。苏婉总是知道如何在镜头前展现自己。
新闻切换到下一个话题。人群逐渐散去。但林湛还站在原地,盯着已经变成广告的电视屏幕。
“嘿,你还好吗?”一个路人关心地问。
林湛回过神,摇摇头,快步离开。
回餐馆的路上,那些被压抑的记忆碎片开始涌动。不只是苏婉的脸,还有更多:律师文件上的签名,银行账户的数字,董事会会议上的争论,私人飞机起飞前苏婉挥手告别的微笑……
还有更早的,更温暖的记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害羞的样子,她学做他喜欢的菜时笨拙的尝试,她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的担忧……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表演?
他分不清了。
回到餐馆时,陈伯正在准备晚餐的汤底。看到林湛苍白的脸,老人皱了皱眉:“不舒服?”
“没事。”林湛把采购的东西放进储藏室,“只是有点累。”
陈伯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说:“去休息吧,晚餐前还有一小时。”
林湛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他坐在床边,双手微微颤抖。
刚才电视上的画面挥之不去。苏婉看起来那么真实,那么令人同情。如果他自己不是受害者,可能也会相信她是一个痛失丈夫的可怜女人。
但她不是。
她是凶手。
至少是帮凶。
愤怒再次涌起,冰冷而尖锐。他需要复仇,需要揭露真相,需要夺回被偷走的一切。
但怎么做到?他身无分文,没有身份,没有资源。而苏婉拥有他的一切,加上周幕的帮助,加上公众的同情。
困兽。
他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后巷传来孩子们踢足球的声音,欢快而充满生命力。那个世界离他很远,那个简单的、平凡的世界。
也许他应该接受现状,就在这里,在这个小餐馆里,做阿莱,忘记林湛,忘记过去。
但那些记忆不会放过他。它们像潮水,每天上涨一点,总有一天会将他淹没。
晚餐营业时,林湛的状态不好。他打翻了一杯水,记错了两个订单,切菜时差点切到手。
“阿莱,”陈伯在厨房里低声说,“专注。刀不会原谅分心。”
“对不起。”
九点,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林湛默默地清洁餐厅,动作机械。
陈伯泡了茶,坐在老位置。等林湛做完清洁,老人示意他坐下。
“今天发生了什么?”陈伯直接问道。
林湛犹豫了。说出真相意味着暴露自己的过去,意味着把陈伯卷入危险。但沉默了一周后,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知道他不是无根的浮萍。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认识的人。”他谨慎地选择词语。
“家人?”
“曾经是。”
陈伯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对你不好?”
“比不好更糟。”林湛的声音低沉,“他们……背叛了我,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试图杀我。”
这些话在安静的餐馆里显得格外沉重。陈伯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神更深了。
“所以你逃到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我失忆了,只记得一些碎片。今天看到电视,才确认了一些事。”
陈伯慢慢喝着茶:“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林湛诚实地说,“我想复仇,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我是谁都无法证明。”
“你是谁不重要,”陈伯说,“重要的是你现在是谁,以及你选择成为谁。”
林湛抬起头。
“过去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陈伯继续,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未来在你手中。你可以选择被仇恨吞噬,也可以选择重新开始。在这里,或者去别的地方,但带着仇恨的生活不会幸福。”
“但他们不能就这样逍遥法外——”
“也许不能,也许能。”陈伯打断他,“这个世界不公平,孩子。坏人往往过得很好,好人常常受苦。但这不意味着你应该用余生去追求复仇。那会毁了你。”
林湛沉默了。陈伯的话有道理,但那股愤怒和不甘太强烈了。
“我无法忘记。”他最终说。
“不需要忘记。只需要选择不让自己被它定义。”陈伯站起身,“今晚好好想想。明天告诉我你的决定。如果你想离开,去追寻你的过去,我不会拦你。如果你想留下,那就留下,但放下过去,真正地留下。”
老人收拾茶杯,走向厨房:“锁门的事情你负责。晚安,阿莱。”
“晚安,陈伯。”
林湛锁好店门,检查了厨房的炉火,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看着窗外的月光。
陈伯给了他选择:留下,作为阿莱,过平静的生活;或者离开,作为林湛,踏上复仇之路。
哪个是对的?
他不知道。
他想起乔瓦尼,那个救了他、给他温暖的老人。想起乔瓦尼说的:“你终有一天会再次飞起来。”
但飞向哪里?是飞向过去,还是飞向未来?
凌晨时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巨大的赌桌前,对面是苏婉。她微笑着,手里拿着一副牌。
“发牌吧,亲爱的。”她说。
他发牌。苏婉看牌,然后笑了,翻开——皇家同花顺。
“我赢了。”她说,声音甜蜜而冰冷,“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然后场景变换,他站在陈记云吞的厨房里,手里拿着菜刀。陈伯在旁边说:“手腕放松,用刀的重量,不是用力压。”
他切菜,胡萝卜变成完美的细丝。
苏婉的声音从餐厅传来:“阿莱,我的面好了吗?”
他端出面,热气腾腾。苏婉坐在那里,穿着珍珠色礼服,与这个小餐馆格格不入。她尝了一口,皱起眉头:“太咸了。”
他道歉,准备重做。
但陈伯说:“不,这碗面很好。是她不懂得欣赏。”
林湛醒来时,天还没亮。梦境残留的感觉很清晰:那种在赌桌上的紧张,和在厨房里的平静。
他坐起身,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忘记过去,不能放过那些伤害他的人。但复仇需要准备,需要力量,需要时机。
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要留下来,在陈伯这里,积累力量,学习,等待。不是放弃复仇,而是为复仇做准备。
同时,他也想帮助陈伯。这个老人给了他庇护,给了他工作,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欠陈伯的。
他起床,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五点五十,他准时出现在餐馆门口。
陈伯已经在了,正在检查汤锅。
“早上好,陈伯。”林湛说。
老人转过身,看着他:“决定好了?”
“我留下。”林湛说,“但有些事情,我无法完全放下。不过我可以承诺,在这里的时候,我是阿莱,您的学徒。我会认真工作,学习,不把外面的麻烦带进来。”
陈伯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公平的交易。”
“还有,”林湛补充,“我想学更多。不只是厨艺,还有……您的人生智慧。”
陈伯的嘴角微微上扬,几乎是一个微笑:“那要交学费的。很贵。”
“我付得起时间。”
“那么开始吧。”陈伯递给他擀面杖,“今天教你做拉面。这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节奏感。”
林湛接过擀面杖。这个早晨和往常一样,但又不一样。他有了目标:在这里积蓄力量,学习生存的技能,等待时机。
同时,他也开始观察和学习陈伯的另一种技能:如何在漫长而艰难的生活中保持尊严和善良。
这种技能,可能比任何厨艺或赌术都更有价值。
早餐营业开始,第一位客人推门进来。
“早上好,陈伯!老样子!”
“早上好,马里奥。”林湛微笑着说,“云吞面,多加辣椒油,马上来。”
他转身走进厨房,脚步坚定。
林湛的复仇之路还很长,但阿莱的学徒生活刚刚开始。
而这两个身份,将不得不学会共存。
第五节:决定收留
一个月的时间,在热腾腾的蒸汽和来来往往的食客中平稳流逝。
林湛——或者说阿莱——已经完全融入了陈记云吞的日常节奏。他的意大利语进步神速,现在已经能流畅地与客人交谈;刀工精湛到陈伯都难得地点头称赞;包云吞的速度快了一倍,而且每个大小形状几乎完全一致。
更微妙的是,他开始理解这个小餐馆的生态系统:常客们的作息时间,附近商铺的营业规律,港口工人的换班日程。他能在马里奥推门前就准备好他的辣椒油,在安娜进门时自动免去她面里的葱花,在会计师卢卡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时,就开始煮他的面。
“你有天赋。”一天下午,陈伯在休息时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快掌握这些。”
林湛正在擦拭桌子,动作流畅而高效:“是您教得好。”
“不,是我教,你学。”陈伯点了支烟,看着窗外渐渐沥沥的秋雨,“但学得快是一回事,学得好是另一回事。你不仅学得快,还学得好。这很少见。”
林湛没有回应。他知道自己有些地方不对劲——那些过于快速的学习能力,那些仿佛早已存在于肌肉记忆中的技巧,那些在忙碌中依然能保持全局观察的本能。
这些都指向一个过去:一个他还没完全记起,但已经开始怀疑的过去。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事情发生了转折。
那天下午,餐馆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不是常客,也不是附近的人——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皮质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角落的位置,点了最简单的云吞面,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仔细阅读。
林湛端面上桌时,瞥了一眼文件。是意大利文的商业合同,但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湛蓝控股”。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他的公司。准确地说,曾经是他的公司。
“您的面。”他尽可能保持声音平稳。
男人抬起头,礼貌地点头:“谢谢。”
林湛回到厨房,透过传菜口观察。男人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继续看文件,不时用钢笔做笔记。那专注的样子,那种商业精英的气质,让林湛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那些在会议室里审阅合同的漫长下午。
三十分钟后,男人吃完,付钱离开。但他走时,那份文件留在了桌上。
林湛走过去收拾桌子,文件就放在那里,封面朝上。他犹豫了一秒,然后迅速翻开。
是收购合同的草案。买方是“周氏投资有限公司”——周幕的公司。卖方是“湛蓝控股(意大利)”,他旗下在欧洲的子公司之一。交易金额:八千万欧元。
他的手开始颤抖。
苏婉和周幕正在拆分他的帝国,一块一块地卖掉。这个意大利子公司主营高端餐饮和酒店业务,是他五年前收购的,当时花了近一亿欧元。现在他们以八千万贱卖,而且买方是周幕自己的公司——这是赤裸裸的资产转移。
“阿莱?”陈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桌子收拾好了吗?”
“马上。”林湛迅速合上文件,但他没有放回桌上,而是拿着它走到门口。那个男人已经走到了巷子口,正准备转弯。
“先生!”林湛喊了一声。
男人回过头。
“您忘了文件。”林湛走过去,递上文件夹。
男人明显松了口气:“天啊,谢谢!这份文件非常重要,如果丢了……”他接过文件夹,感激地拍拍林湛的肩膀,“谢谢你,年轻人。你救了我一天。”
“不客气。”林湛顿了顿,装作随意地问,“您是律师?”
“投资顾问。”男人说,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名片,“安东尼奥·罗西。如果你需要任何金融建议……”
林湛接过名片。安东尼奥·罗西,地中海投资咨询公司高级合伙人。公司地址在米兰,但在热那亚有办事处。
“也许有一天。”林湛说。
安东尼奥点点头,再次道谢后离开。
林湛回到餐馆,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一个想法开始形成——危险,但可能有效。
“你认识他?”陈伯问,正在准备晚餐的食材。
“不认识。他忘了文件,我追出去还给他。”
陈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探究,但没再问什么。
那天晚上,林湛失眠了。那张名片就放在床头柜上,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安东尼奥·罗西,投资顾问。如果他能接触到这样的人,也许能了解更多的信息,关于他的公司,关于苏婉和周幕在做什么,关于如何……
不,太危险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阿莱,一个中餐馆的学徒。突然接触投资顾问会引起怀疑。
但机会就在眼前。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否则,他就如盲人摸象,永远无法制定有效的计划。
第二天午餐时间,林湛做出了决定。他告诉陈伯需要去邮局寄信——这是他来到餐馆后第一次主动要求外出。
陈伯点点头,没多问,只是说:“一小时内回来。中午会很忙。”
林湛穿上最体面的衣服——一件陈伯给的旧衬衫,熨烫平整。他走到港口区的一家网吧,用安东尼奥名片上的信息,搜索了地中海投资咨询公司。
公司规模中等,主要业务是跨国并购咨询。安东尼奥·罗西确实是高级合伙人,专攻酒店和餐饮业并购。公司最近的项目列表里,赫然有“湛蓝控股意大利子公司出售案”,状态显示“进行中”。
林湛记下了所有能公开找到的信息:公司地址,电话号码,主要客户名单。他还搜索了周氏投资有限公司,发现这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公司,实际控制人就是周幕。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已经参与了几起并购案,目标都是林湛曾经的资产。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苏婉和周幕正在系统性地拆分他的帝国,通过复杂的交易结构,将资产转移到他们控制的公司。
愤怒再次升腾,但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冷静。愤怒没有用,行动才有用。
他关闭浏览器,清空历史记录,然后去了最近的公共电话亭。投币,拨通名片上的手机号码。
响了四声后,安东尼奥接听:“您好,罗西。”
“罗西先生,我是昨天在陈记云吞还您文件的人。”林湛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
短暂的停顿:“哦,是的。阿莱,对吗?有什么事吗?”
“关于您正在处理的交易,湛蓝控股意大利子公司出售案,我想和您谈谈。”
更长的停顿。林湛能想象安东尼奥脸上的惊讶和警惕。
“我不明白,”安东尼奥谨慎地说,“这是机密交易。而且你……请原谅,但你看起来不像是相关人士。”
“我是相关人士,”林湛说,“但我不能透露太多。如果您愿意给我十五分钟时间,我可以提供一些信息,可能对您的客户有帮助。”
“什么信息?”
“关于卖方动机的真实信息,以及交易可能存在的法律风险。”
电话那头沉默了。林湛能听到背景里隐约的办公室噪音。
“今天下午三点,我在热那亚办事处有一个小时的空档。”安东尼奥最终说,“地址你知道。但如果你浪费我的时间,或者这是某种骗局……”
“不是骗局。”林湛说,“三点见。”
他挂断电话,手心全是汗。
这是一步险棋。安东尼奥可能会报警,可能会通知苏婉和周幕,可能会让一切曝光。但如果成功,他可能获得一个盟友,或者至少是一个信息源。
他回到餐馆,已经过了午饭高峰期。陈伯正在清理厨房,看到他的表情,老人停下手中的活。
“发生了什么事?”陈伯直接问道。
林湛犹豫了。告诉陈伯真相,意味着把老人进一步卷入自己的麻烦。但不告诉,又辜负了陈伯的信任。
“我需要去见一个人,”他最终说,“关于我的过去。”
陈伯擦了擦手,走到桌边坐下,示意林湛也坐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老人的声音平静,但严肃。
“我知道有风险。”
“不只是风险,”陈伯说,“是危险。你昨天看到那份文件时的表情,今天出去时的决心……这不是简单的过去,这是会伤人的过去。”
林湛沉默。
“我不会阻止你,”陈伯继续说,“你是成年人,有自己的选择。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活着回来。”陈伯直视他的眼睛,“复仇也好,正义也好,都不值得用生命交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林湛感到喉咙发紧。这个老人,这个几乎陌生的人,给了他最朴素的关怀:活下去。
“我答应您。”他说。
陈伯点点头,站起身,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信封:“拿去。可能需要。”
林湛打开信封,里面是两百欧元。
“我不能——”
“你可以,”陈伯打断他,“算预支工资。还有,穿这件去。”他拿出一件相对新的衬衫,“见那种人,要穿得体面点。”
下午两点半,林湛离开餐馆。他换上了陈伯给的衬衫,整理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餐馆学徒。但镜子里的那张脸依然消瘦,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沧桑。
地中海投资咨询公司的热那亚办事处位于港口区的一栋现代化写字楼里。林湛走进大堂,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挑高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空调的味道——这一切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前台小姐礼貌地询问他的预约。
“我和安东尼奥·罗西先生三点有约。名字是阿莱。”
小姐检查了日程表,点点头:“罗西先生正在等您。三楼,305室。”
电梯平稳上升。林湛看着镜面墙壁中的自己,调整了一下呼吸。他需要扮演一个角色:知情者,内部人士,值得信任的信息源。
305室的门开着。安东尼奥坐在办公桌后,看到林湛时,他站起身,礼貌但保持距离地握手。
“请坐,阿莱。”他示意对面的椅子,“你说有关于湛蓝交易的信息?”
林湛坐下,环顾办公室。简洁,专业,墙上挂着资格证书和与一些商界名人的合影。典型的顾问办公室。
“首先,我需要您的保证,”林湛说,“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不会泄露给交易的任何一方,特别是卖方代表。”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这很不同寻常。通常,作为买方的顾问,我们有义务——”
“如果交易本身涉及欺诈呢?”林湛打断他。
办公室陷入沉默。安东尼奥的表情变得严肃:“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你有证据吗?”
“我有信息。”林湛谨慎地选择词语,“关于卖方湛蓝控股的实际控制人变更,以及这笔交易背后的真实动机。”
“根据公开信息,湛蓝控股的实际控制人林湛先生一个月前意外失踪,推定死亡。公司由他的遗孀苏婉女士接管。这是合法的继承程序。”
“如果林湛先生没有死呢?”
安东尼奥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你说什么?”
“如果林湛先生还活着,但被某些人陷害,导致他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利呢?”林湛盯着安东尼奥的眼睛,“那么这笔交易,以及所有类似的交易,都可能存在法律瑕疵,甚至构成欺诈。”
安东尼奥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湛。窗外是热那亚港口的全景,起重机,集装箱,来往的船只。
“阿莱,”他最终说,没有转身,“你是谁?真的只是餐馆的服务员吗?”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息是否真实。”
安东尼奥转过身,眼神锐利:“如果我要求你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我无法证明,”林湛坦诚地说,“至少现在不能。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只有内部人士才知道的信息:湛蓝意大利子公司旗下有三家酒店,其中威尼斯的那家,账面价值被高估了至少30%,因为建筑存在结构性问题,需要大规模维修,这笔费用没有在财务报表中体现。”
安东尼奥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信息显然是准确的。
“还有,”林湛继续说,“米兰的那家酒店,租赁合同明年到期,业主已经明确表示不再续约。这个消息也没有披露。”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说了,我是内部人士。”林湛站起身,“罗西先生,您的客户周氏投资公司正在参与一场欺诈。如果交易完成,未来这些问题暴露时,您的公司可能面临专业疏忽的指控。”
安东尼奥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长时间地沉默。林湛能看到他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风险,权衡利弊。
“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安东尼奥最终说,“我也不能单方面中止交易。我的客户坚持推进,而且已经支付了定金。”
“但你可以建议他们重新谈判价格,或者要求更严格的尽职调查。这会拖延时间,而时间是我需要的。”
“时间用来做什么?”
“用来证明林湛还活着,用来揭露真相。”林湛的声音坚定起来,“罗西先生,你是个专业人士。你希望自己的职业生涯与欺诈案联系在一起吗?”
安东尼奥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需要调查你说的这些信息。如果属实……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林湛写下了陈记云吞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现在唯一稳定的联系方式。
“不要直接打给我,”他说,“留言给陈伯,说‘安东尼奥先生想订位’,我会回电。”
安东尼奥接过纸条,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林湛离开办公室,走进电梯。直到走出写字楼,走进秋日的阳光下,他才允许自己深深吸一口气。
第一步完成了。危险,但必要。
他回到餐馆时,已经接近晚餐营业时间。陈伯正在准备食材,看到他回来,只是点了点头。

“顺利吗?”老人问,没有抬头。
“不确定。”林湛换上围裙,“但种子已经种下了。”
陈伯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有时候,种子会长成你不期望的东西。小心照顾它。”
那天晚上的营业如常进行。林湛在厨房和餐厅间忙碌,上菜,洗碗,微笑服务。但内心,那股沉寂已久的火焰重新点燃了。
他不是赌王林湛,不是那个失去一切的可怜人。
他是幸存者。
而他开始明白,生存不只是活着,还是等待,准备,寻找机会。
安东尼奥·罗西可能成为盟友,也可能成为敌人。但无论如何,林湛已经走出了隐形状态,开始与那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深夜,清洁工作结束后,陈伯泡了茶。两人坐在窗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谢谢您,”林湛突然说,“为了今天的一切。”
陈伯抿了口茶:“我不需要感谢。只需要你记住你的承诺。”
“活着回来。”
“是的。”陈伯看着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你去哪里,记住: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林湛点头。这个简单的道理,在他曾经拥有的世界里,被遗忘了。那时他追求的是赢,是征服,是更多。现在他明白了,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胜利。
“我会记住的。”他说。
窗外的街道上,一盏路灯闪烁了几下,然后稳定地亮着,投下一小圈温暖的光。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里,林湛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也找到了重新出发的起点。
陈伯的决定收留,不仅给了他一个住处和工作,还给了他一个重新学习如何生活的机会。
而生活,他将逐渐明白,比赌博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
赌桌上的输赢是一时的。
生活中的选择,影响一生。
而他现在,终于开始认真对待这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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