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回到天庭时，雨已停，瘟部正神已在南天门等候。
“三太子，陛下有请。”黑袍神官面无表情，手中那本记载生死祸福的簿子微微发光。
灵霄宝殿内，蟠桃宴已散，但众神未去。玉帝端坐高位，两旁是李靖、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一众高阶神祇。殿中央的水镜中，正回放着他救治那少年、与瘟部正神对峙的画面。
“哪吒。”玉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你可知罪？”
哪吒跪下，却不是跪拜，而是单膝点地：“哪吒知错，但不知罪。”
李靖脸色一变：“逆子！还不认罪！”
“错在违规显露神迹，罪在何处？”哪吒抬头，“救人有错，还是不救人有错？”
太白金星轻咳一声：“三太子，天规第一千二百条：不得干预人间因果。你救治那少年，便是干预了他的命数——他本该在那场瘟雨中死去，你救了他，便是改了天道安排的命数。”
“所以他该死？”
“不是该死，是命该如此。”太上老君接过话头，声音慈祥如常，“你救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他本该今日死，你救下他，他明日或死于饥荒，或死于疾病，或死于战乱。徒增痛苦罢了。”
哪吒看着这些满口天道的神佛，忽然觉得他们都很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他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们。
“如此说来，”哪吒缓缓道，“天庭维持天道的方式，便是眼睁睁看着苦难发生，然后说一句‘命该如此’？”
“放肆！”李靖怒喝，手中宝塔金光大盛。
玉帝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哪吒身上：“哪吒，朕问你，若那百人本该今日死，你救他们，便是与天道对抗。天道失衡，妖魔滋生，人间将乱。届时死的便不是百人，而是万人、十万人。这罪责，你可担得起？”
哪吒沉默。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他一直以为，救人是善，不救是恶。但若救人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呢？
“陛下，”他艰难开口，“难道天道...非要牺牲无辜才能维持平衡？”
玉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水镜。镜中画面变换，显出一座繁华的城市。
“此城名唤青云，三年前本该毁于地动。”玉帝说，“彼时地府判官已勾去全城八万人姓名。但城中有位土地公，心有不忍，提前三日托梦示警，八万人得以逃生。”
画面再变，青云城依旧繁华。
“然后呢？”哪吒问。
“然后？”玉帝淡淡道，“一年后，青云城与邻国开战，死十万人。两年后，城内瘟疫爆发，死五万人。如今三年过去，青云城因人口过多，饥荒四起，易子而食者不在少数。你说，那土地公是救了八万人，还是害了更多人？”
水镜画面定格在饥民争夺食物的惨状上，一个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眼神空洞。
哪吒感到一阵眩晕。
“天道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玉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你以为你在救人，实则可能在杀人；你以为你在行善，实则可能在作恶。神佛之所以不轻易干预，不是冷漠，而是深知因果之重，非你我能担。”
众神纷纷点头，面露深以为然之色。
“所以，”哪吒喃喃道，“所以最好什么都不做？”
“不是不做，而是顺势而为。”太白金星语重心长，“天道有常，四季轮回，生死有序。我等只需维护此序，便是大功德。”
“那人间香火呢？”哪吒忽然问，“若神佛不救人，为何要受人间香火供奉？”
殿内又是一静。
这一次，是观音菩萨开口：“香火是信，不是交易。凡人供奉，求的是心安，不是庇佑。我等受其香火，赐其心安，便是功德。”
心安。
多么轻松的词。
人间洪水滔天，饿殍遍野，神佛只需赐一句“心安”，便可安享供奉。
“哪吒明白了。”哪吒说，声音很平静。
玉帝看着他：“当真明白了？”
“明白为何神佛宁可看人间苦难，也不愿伸手；明白为何天道宁可让无辜惨死，也要维持平衡；明白为何香火供奉只需换取心安，不需兑现庇佑。”
“那你认罪否？”
哪吒沉默许久，最终低头：“哪吒...认罪。”
李靖松了口气，众神面色缓和。
“好。”玉帝颔首，“既已知罪，朕便从轻发落。你违规显露神迹，干预人间因果，本该削去神位，打入轮回。念在你往日有功，又是初犯，禁足一月，抄写《天道经》千遍，静思己过。”
“谢陛下。”哪吒叩首。
“另，”玉帝补充，“东海龙王那边，你需亲自赔罪。”
哪吒身体一僵。
“怎么，不愿？”玉帝问。
“愿。”哪吒低着头，“只是...赔罪之后，洪水可会退？”
玉帝没有回答。东海龙王敖广冷笑一声：“洪水乃天意，岂是你赔罪就能退的？不过三太子若诚心赔罪，本王或可上表天听，为受灾百姓求些福祉。”
“求些福祉”，而非“退去洪水”。
哪吒懂了。
这场洪水，还要继续。直到人间重建龙王庙，直到香火翻倍，直到东海龙宫珍宝库再添三成。
“哪吒...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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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龙宫比天庭更奢华。
水晶铺地，明珠为灯，珊瑚作树，珍珠成帘。虾兵蟹将列队两旁，蚌女鱼姬翩翩起舞。酒是千年海藏，菜是四海奇珍，连盛菜的器皿都是整块白玉雕成。
敖广高坐主位，左右是南海、西海、北海三位龙王。哪吒站在殿中，身后跟着两个天将——名义上是护送，实则是监视。
“三太子驾临，东海蓬荜生辉啊。”敖广举杯，却不请他坐。
哪吒躬身行礼：“前日宴上言语冒犯，特来向龙王赔罪。”
“赔罪？”敖广慢悠悠饮尽杯中酒，“三太子何罪之有？不过是心系人间，慈悲为怀罢了。”
话中的嘲讽，连最迟钝的虾兵都听得出来。
南海龙王敖钦笑道：“大哥莫要为难三太子了。年轻人，难免热血冲动。来，三太子，饮了这杯酒，此事便揭过。”
蚌女端上酒杯，酒色猩红，如血。
哪吒接过，一饮而尽。酒入喉中，竟是腥咸苦涩，仿佛饮下了洪水中的血水。
“好！”西海龙王敖闰抚掌，“三太子爽快！只是赔罪不能只饮酒，还需有些诚意。”
“龙王要何诚意？”
敖广放下酒杯，缓缓道：“听闻三太子的火尖枪，可焚江煮海？”
哪吒心中一凛：“是。”
“不如，”敖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三太子用此枪，为本王的宝库开个光？听闻业火净化，可保珍宝万年不损。”
这是羞辱。
火尖枪是哪吒的本命法宝，斩妖除魔所用。如今却要用来为龙王的宝库“开光”，仿佛那枪与寻常庙中法器无异。
但哪吒没有选择。
“好。”
敖广大笑起身：“请！”
一行人来到龙宫深处的珍宝库。大门打开时，珠光宝气几乎刺瞎人眼。金砖铺地，玉壁为墙，夜明珠如星辰悬挂，各种奇珍异宝堆积如山。
“三太子，请。”敖广让开一步。
哪吒召出火尖枪，枪尖燃起红莲业火。那火本应焚尽世间污秽，此刻却要为这沾满人间血泪的宝库“开光”。
他深吸一口气，挥枪。
业火如龙，盘旋而起，在宝库中游走。所过之处，珍宝更加璀璨，仿佛被洗涤净化。
三位龙王抚掌称赞，敖广更是满面红光。
“好火！好火！”他大笑道，“有此业火开光，这些宝贝可再存万年！三太子，多谢了！”
哪吒收起火尖枪，感到一阵恶心。
“龙王满意便好。”他低声说。
“满意，当然满意！”敖广拍着他的肩膀，仿佛他们真是亲密叔侄，“对了，三太子既来了，不如看看本王的珍藏？有一物，三太子或许感兴趣。”
不等哪吒拒绝，敖广已引他来到宝库深处。那里有一方玉台，台上供着一物。
看清那物时，哪吒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截脊骨。
莹白如玉，隐隐有金光流动。骨上刻着细密的符文，那是陈塘关李家的家传秘法。
那是他当年的龙骨。
他死之后，肉身被毁，魂魄被太乙真人收入莲藕。而这截抽自东海三太子的龙骨，竟成了敖广的收藏品。
“如何？”敖广得意地说，“这可是本王最珍贵的收藏之一。想当年，三太子闹海屠龙，抽了我儿的筋，剥了我儿的皮。后来你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这截龙骨辗转落入本王手中。每每看到，便想起当年的恩怨啊。”
他转头看向哪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不过往事已矣，如今三太子已是天庭正神，本王也无意追究。只是看到这龙骨，便想起一个道理：再嚣张的顽童，终究要懂规矩，不是吗？”
哪吒看着那截龙骨，看着自己曾经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被当作战利品炫耀。
他想起了当年。
想起东海波涛汹涌，想起自己抽龙筋时的快意，想起父亲逼他自尽时的绝望，想起母亲抱着他的尸体痛哭。
然后他成了神。
他以为这是新生，是救赎。
但现在他明白了，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他用自由换了神位，用热血换了冰冷，用真实换了虚伪。
“三太子？”敖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脸色怎么这么差？莫非是见旧物，思往事了？”
哪吒缓缓抬手，指向那截龙骨：“此物，可能归还？”
敖广一愣，随即大笑：“归还？三太子说笑了。这是本王的收藏，岂能归还？况且，你如今是莲藕之身，要这龙骨何用？”
“无用。”哪吒说，“只是不想它留在此处。”
“那可不行。”敖广收敛笑容，“此物提醒本王，也提醒三太子——有些规矩，不能破；有些界限，不能越。当年你破规矩，越界限，下场如何？如今你又是如何？”
句句诛心。
哪吒看着敖广，看着那得意而残忍的笑容，忽然明白了。
这场赔罪，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和解，而是为了羞辱。为了让他记住自己的位置，记住神佛的规矩，记住天道的不可违逆。
“哪吒...明白了。”他听见自己说。
“明白就好。”敖广又恢复了笑容，“来，酒宴还未尽兴。三太子难得来东海，定要痛饮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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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离开龙宫时，已是三日后。
他饮了太多酒，见了太多珍宝，听了太多“教诲”。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如同诅咒。
——天道不可违。
——规矩不可破。
——人间苦难自有因果。
——神佛慈悲不在干预，而在维持。
他回到天庭，走进自己的府邸。这里清净雅致，仙气缭绕，与龙宫的奢华、人间的苦难都隔着一个世界。
仙童迎上来：“三太子，李天王传话，让您回来后去见他。”
哪吒点头，换了身衣裳，来到李靖的托塔天王府。
李靖正在书房，面前摊开一卷天规。见哪吒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父亲。”哪吒行礼。
“坐。”
哪吒坐下，父子相对无言。许久，李靖才开口：“东海之行如何？”
“...还好。”
“敖广可还为难你？”
“...没有。”
李靖放下笔，看着哪吒：“你在怪我。”
不是疑问，是陈述。
哪吒沉默。
“当年陈塘关之事，你觉得我狠心。”李靖缓缓道，“逼你自尽，眼睁睁看你剔骨削肉。你觉得我不配为父，是吗？”
哪吒依旧沉默。
“但你想过没有，”李靖的声音很平静，“若我不那样做，会如何？东海龙族不会罢休，陈塘关百万百姓将遭水患，整个李家都会覆灭。牺牲一人，保全大局，这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就该死？”哪吒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不是该死，是不得不死。”李靖说，“就像如今，你违规救人，不得不罚；违逆天道，不得不罪。哪吒，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两害之中取其轻。”
“那什么是重，什么是轻？”哪吒问，“百万百姓的性命是轻，天规天条是重？人间疾苦是轻，神佛威严是重？”
李靖看着他，眼中第一次露出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失望。
“你还不明白。”他叹息，“你以为天庭为何存在？是为了维持三界平衡。若每个神佛都随心所欲，想救谁救谁，想杀谁杀谁，这三界早已大乱。规矩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它们绝对正确，而是因为没有规矩，只会更糟。”
“所以规矩比人命重要？”
“规矩保护的是更多人命。”李靖说得很慢，仿佛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救百人，乱天道，可能害死万人。这万人中，也有父母子女，也有悲欢离合。你只看到眼前百人的苦难，看不到因你而死的万人苦难。这公平吗？”
哪吒无言以对。
李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云海：“哪吒，我曾像你一样，以为凭一腔热血可改变世间。后来我明白了，改变不是靠热血，而是靠智慧，靠权衡，靠...妥协。”
“妥协？”
“对，妥协。”李靖转过身，“与天道妥协，与规矩妥协，与不公妥协。因为不妥协，只会让事情更糟。这就是成长，这就是责任。”
他看着哪吒：“你是三太子，不是陈塘关那个无法无天的孩童了。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三界平衡。任性不得，冲动不得。”
哪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莲藕之身，冰冷坚硬，感受不到温度。
“父亲，”他轻声问，“若有一日，你必须在天规与良心之间选择，你选什么？”
李靖沉默了很久。
“我会选天规。”他最终说，“因为我是托塔天王，我的良心，就是守护天规，守护三界平衡。”
“即使天规是错的？”
“天规不会错。”李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即使看似有错，也是因为我们目光短浅，看不到更大的图景。”
哪吒懂了。
他终于完全懂了。
在这个天庭，质疑本身就是罪。思考本身就是错。良心本身就是需要被压抑的弱点。
神佛不需要有良心的个体，只需要守规矩的工具。
“哪吒明白了。”他起身，行礼，“若无他事，哪吒告退。”
李靖点头：“去吧。抄写《天道经》千遍，好好静思。一个月后，希望你能真正明白。”
哪吒走出书房，走过长廊，走出托塔天王府。
外面仙气缭绕，祥云朵朵。仙女们翩翩起舞，仙童们嬉笑追逐。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祥和。
而他只觉得冷。
刺骨的冷。
回到府邸，仙童已备好纸笔。《天道经》厚厚三卷，堆在案上。
“三太子，现在开始抄吗？”仙童问。
“...你们先退下。”
仙童退去，殿内只剩他一人。
哪吒坐在案前，摊开经卷。第一篇，《天道恒常》：“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神佛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他拿起笔，蘸墨，落笔。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
抄到第十遍时，他的手开始颤抖。
第二十遍时，一滴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第五十遍时，他忽然停下，看着那些字。
“天道...有常...”
“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他想起洪水中的百姓，想起瘟雨下的尸体，想起青云城易子而食的母亲。
然后他想起玉帝的话，想起太白金星的劝诫，想起李靖的教导。
“啊——”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喉中迸出。
他猛地站起，掀翻了书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经卷飞扬。
仙童闻声赶来：“三太子？”
“出去。”哪吒背对着他，声音嘶哑。
“可是...”
“出去！”
仙童慌忙退去。
哪吒站在一片狼藉中，喘着粗气。火尖枪在手中显现，枪尖的业火不安地跳动。
他看着那火，看着自己的手。
莲藕之身，不会流泪。
但为什么，他感到脸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
低头，他看到自己的手指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是莲藕的裂缝，而是灵魂的裂缝。
那裂缝中，有红光透出，那不是业火，而是比业火更炽热，更黑暗的东西。
那是愤怒。
是不甘。
是拒绝妥协的倔强。
他闭上眼，深深呼吸。
然后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的经卷，重新铺好纸张，捡起笔。
他继续抄写。
一字一句，工工整整。
只是笔尖的墨，似乎比之前更黑。
而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死去，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
窗外，一只仙鹤飞过，发出清越的鸣叫。
一切都那么祥和。
一切都那么虚假。
哪吒抄写着，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这一月禁足结束后，他会变成一个“合格”的三太子。
至少表面上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截龙骨，那些洪水中的尸体，那些伪善的笑容，那些冰冷的道理——它们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而现在，这颗种子正在生根，发芽，以他的愤怒为养分，以他的绝望为土壤。
终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
而那一天，红莲业火将不再为宝库开光。
它将焚尽这伪善的天庭，焚尽这冰冷的天道。
即使代价是他的神位，他的性命，他的灵魂。
他不在乎了。
因为有些东西，比神位更重要。
比性命更珍贵。
比灵魂更值得守护。
即使这守护，注定是飞蛾扑火。
即使这反抗，注定是徒劳无功。
他也要做。
因为他是哪吒。
从来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