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武馆二楼的灯光却亮到了深夜。
林振华的房间里弥漫着更浓的草药味。他坐在旧书桌前,面前摊开几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一些泛黄的文件,还有一枚小小的、古旧的铜质印章。灯光将他花白的鬓角照得清晰,眉头紧锁,似乎在艰难地梳理着一段尘封的过往。
林轩坐在对面,刚刚运功调息,胸口的烦闷和双手的灼痛缓解了大半。他看着父亲凝重的神色,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等待。
终于,林振华长叹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一份红头文件,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小轩,”他抬起头,眼中交织着痛惜与决绝,“你想打市级赛,爸支持。但这条路,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难走。”
“是因为报名资格?”林轩问道,心中已有预感。
“不只是资格。”林振华将那份文件推过来,“这是三年前,市武道协会下发的通知。振华武馆,因‘连续三年未按规定提交年度审核材料,且无注册教练主持、无在册学员、无有效教学活动’,被暂停了协会下属武馆的注册资格,连带……推荐资格也一并冻结。”
林轩拿起文件,快速浏览。冰冷的官方措辞,宣告着振华武馆在官方层面的“死亡”。难怪王胖子敢如此肆无忌惮,也难怪赵成提到“看看还振不振得起来”时,语气那样玩味。一个连官方认证都失去的武馆,在圈内人看来,与倒闭无异。
“年度审核材料……爸,当时为什么没交?”林轩问。
林振华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屈辱,也有深深的疲惫。“那几年,武馆生意已经不好。但更关键的是,每次去提交材料,总会遇到各种‘技术性问题’,要么说格式不对,要么说缺少这个那个证明,来回折腾。后来我伤病加重,实在没精力再去应付那些故意刁难……”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现在想来,恐怕是有人不希望振华武馆的名字,继续留在协会的名册上。”
“虹鹰武馆?”林轩立刻联想到。
“没有证据。”林振华摇摇头,“但当时,虹鹰正在急速扩张,吞并了好几家小武馆。我们振华,虽然破落,但地段还行,这块招牌……也多少碍了些人的眼。”
林轩沉默。商业倾轧,在哪里都不新鲜。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落到自己头上。
“所以,我现在无法以振华武馆学员的身份报名。”林轩总结道,“要么,找别的有资格的武馆或推荐人;要么,缴纳500元审查费,以个人无门派身份报名?”
“理论上是这样。”林振华指着文件另一条细则,“但以个人身份报名,需要额外进行‘基础武道素质测试’,由协会指定考官评判是否具备参赛资格。这个测试……有一定门槛,而且,考官的主观因素很大。”
潜台词很明白:如果有人存心阻挠,就算你实力足够,也能在测试环节把你刷下来。
“推荐人呢?爸,您以前有没有交好的朋友、师兄弟,还在协会里有分量的?”林轩追问。
林振华苦笑:“树倒猢狲散。当年有些交情的,这十几年也淡了。剩下几个老兄弟,自身处境也未必多好,让他们为了我们去得罪可能存在的……不值当。”他摆摆手,神色黯然,“是爸没用,人脉都断了。”
房间内陷入沉默。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清晰。
钱,资格,人情,潜在的阻碍……一道道关卡横亘在眼前。刚刚因击退赵成而升起的些许振奋,此刻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
但林轩眼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反而在压力下烧得更凝实。

“爸,”他开口,声音平稳而坚定,“路是人走出来的。推荐人暂时找不到,就不找。500块钱,我们想办法。至于测试……只要测试标准是公开的、相对公平的,我就有信心去拼一把。他们可以刁难,但总不能在所有环节、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完全无视规则。”
他拿起那枚小小的“振华武馆”铜印,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武馆的资格,以后我们堂堂正正拿回来。但现在,我得先拿到比赛的入场券。”
林振华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在逆境中反而愈发清澈坚定的眼睛,胸中那股沉寂多年的豪气,似乎也被一点点引燃。是啊,儿子都没放弃,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能先被困难吓倒?
“好!”林振华猛地一拍桌子,“500块,家里挤一挤,我再去找老张头借一点,能凑出来!测试,爸虽然废了,但眼力还在,这些年市赛的水平我心里有数。只要你能把《神照经》筑基篇的东西练出点模样,通过基础测试,问题不大!”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多言,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中的决心。
“不过,”林振华话锋一转,神色重新严肃起来,“小轩,你今晚和赵成交手,用的那几下,看似取巧,实则凶险。赵成最后留手了,否则你硬接那一肘,至少骨裂。你的‘听劲’、‘化劲’的悟性极高,这是天分,但身体基础太差,力量、速度、抗击打能力,都远远不够。没有足够的基础力量支撑,再精妙的技巧也是空中楼阁,一碰就碎。”
林轩深以为然。刚才的交手,他完全是被动卸力,险之又险。如果赵成不是试探为主,或者多用几种攻击组合,自己根本撑不住。
“我明白,爸。接下来,我会重点打磨基础力量、速度和体能。《神照经》的锻体术我会坚持,另外,我想增加一些负重训练和抗击打练习。”
“嗯。训练要科学,循序渐进。药不能停,营养也得跟上。”林振华沉吟着,“武馆后面还有点空地,明天我收拾一下,把以前的老家伙什找出来,给你做个简单的沙袋和木桩。抗击打……先从拍打身体、撞软沙袋开始,慢慢来,千万别急。”
计划敲定,压抑的气氛被冲散不少。林轩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立刻休息。他盘膝坐下,再次沉浸于《神照经》的玄妙之中。今晚的战斗,虽然短暂,却给了他极宝贵的实战反馈。那些关于“劲力流转”、“敌我消长”的描述,不再是抽象的文字,而是有了真切的体会。
他需要消化,需要将这种体会,融入接下来的修炼。
第二天,林轩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紧凑。
上学路上,他尝试以特定的节奏呼吸,配合步伐,将行走也变成一种轻微的气血调动。课间,他不再只是静坐养神,而是利用桌椅的掩护,极其隐蔽地做一些小幅度的、强化指腕、腰腹核心的等长收缩练习。体育课上,他不再敷衍了事,而是认真完成每一个跑跳投掷动作,仔细观察并调整自己的发力模式。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一切能够转化为武道资粮的东西。文化知识、身体感知、甚至是同学间打闹时无意中展现的身体协调性,都被他纳入观察和思考的范畴。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他第一个收拾好书包,快步离开教室。
“林轩。”
一个清冷悦耳,如冰泉击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轩脚步一顿,回头。教室后门处,苏沐雪抱着两本书,静静地站在那里。夕阳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给她清丽的侧颜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却化不开她周身那种天生的、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班里几个还没走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苏沐雪是班里,乃至全校都有名的“冰美人”,成绩优异,容貌出众,但几乎独来独往,极少主动与人交谈。她竟然会叫住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林轩?
“苏同学,有事?”林轩有些意外,走了回去。
苏沐雪走近两步,距离保持在礼貌范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似乎想看出些什么。“你这两天,变化很大。”
很直接的陈述,没有任何寒暄。
林轩心中微动,面色不变:“有吗?可能是快高考了,有点紧迫感。”
“不是学习上的。”苏沐雪轻轻摇头,她的眼睛很亮,仿佛能穿透表象,“你的呼吸,走路的节奏,还有……眼神。”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有两人能听清,“昨天放学,公园小树林。”
林轩瞳孔微微一缩!她看到了?自己明明特意选了很偏僻的地方!
看到他的反应,苏沐雪知道自己猜对了。“我不是有意跟踪。只是碰巧路过,觉得……你的锻炼方法,很特别。”她用的词是“锻炼方法”,而非“武功”或“武术”,但其中的意味,两人心知肚明。
“一些家里传下来的土法子,瞎练。”林轩打了个哈哈,试图掩饰。
苏沐雪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了他两秒,忽然问:“你想参加市青年武道赛?”
这下林轩真的有些吃惊了。这件事他连父亲都是昨晚才明确,她怎么会知道?难道……
“不用猜了。”苏沐雪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报名海报贴出来,关注的人自然能看到。你的眼神,最近总往体育馆和公告栏那边瞟,昨天体育课,你看王浩他们打篮球时的眼神……像是在分析他们的发力。”她语速平缓,逻辑清晰,“结合你最近的变化,不难推测。”
好敏锐的观察力!林轩暗自凛然。这个苏沐雪,绝对不简单。仅仅是“家里传下来的土法子”,能练出让她都觉得“特别”的东西?
“是有这个想法。”林轩坦然承认,既然被看穿,否认反而显得心虚,“不过资格上有点小麻烦,还在想办法。”
苏沐雪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抱着的一本书中,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精良的淡青色纸笺,递给林轩。
“这是什么?”林轩接过,入手微凉柔韧。
“市武道协会,李正清副会长办公室的电话和地址。”苏沐雪的声音依旧平静,“李副会长为人正直,在协会里风评很好,主要负责青少年武者培养和赛事初审。如果你以个人身份报名遇到困难,可以试着联系他,说明情况。或许……他会给你一个公平测试的机会。”
林轩握着那张纸笺,感受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的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香气,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她不仅看出了自己的意图,还直接提供了可能解决问题的关键线索!这个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普通的高中生,怎么可能知道市武协副会长的具体信息,还如此笃定其为人?
“为什么帮我?”林轩抬起头,目光直视苏沐雪清澈的眼眸。
苏沐雪移开视线,看向走廊尽头的夕阳,侧脸线条优美而清冷。“只是不喜欢看到,有人因为场外因素,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土法子’,有点意思。我有点好奇,你能走到哪一步。”
说完,她不再停留,抱着书,转身离开。步伐轻盈而稳定,消失在楼梯转角。
林轩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淡青纸笺,上面用娟秀却隐含风骨的小楷写着一行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这突如其来的帮助,像一道微光,照进了他荆棘密布的前路。
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苏沐雪身上笼罩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值得尝试的路径。他将纸笺小心收好,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挑战,更多了几分审慎,也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他没有立刻去公园锻炼,而是先回了家。父亲林振华果然已经将后院一小块空地清理出来,一个简陋但结实的沙袋已经挂好,旁边还立着一个缠着旧布条的木人桩。
“爸,辛苦了。”
“少废话,试试手感。”林振华指着沙袋,“先从轻击开始,感受发力,注意手腕和拳面的角度,别蛮干。”
林轩点点头,脱掉外套,走到沙袋前。他没有立刻击打,而是再次摆开浑元桩,调整呼吸,让全身处于那种“静中寓动”的状态。然后,他意念微动,尝试按照《神照经》中一种基础的发力技巧——“鞭劲”,将力量从脚底升起,经腰胯旋转,传递到肩臂,最终达于拳锋。
呼!
一拳击出,打在沙袋上。声音沉闷,沙袋微微晃动。
力量不大,甚至比普通成年男子全力一拳还不如。但林振华的眼睛却亮了。他看得清楚,林轩这一拳,全身协调,发力顺畅,没有常见的僵硬和脱节,尤其是最后拳面接触沙袋的瞬间,手腕沉稳,拳骨正面撞击,这是标准的拳击发力雏形,已经超越了瞎打蛮干的阶段。
“好!有点样子!记住这种感觉!继续,今天先打一百拳,不求重,只求准、求顺!”林振华在一旁指导,不时纠正他的细微错误。
砰!砰!砰!
单调的击打声在后院响起,伴随着林轩逐渐粗重的呼吸。汗水很快浸湿了衣服,拳面开始发红、发热,手臂酸胀。但他严格按照父亲的要求,不贪多,不求狠,每一拳都尽力去体会力量的传递和身体的协调。
一百拳打完,他双臂沉甸甸的,拳头火辣辣地疼,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能感觉到,在《神照经》锻体术和药汤的滋养下,这具身体的恢复力和适应性正在慢慢增强。
接着是木人桩。林振华演示了几个基本的靠、撞、顶、缠动作,让他先熟悉木人桩的结构和受力反馈。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力学原理和近距离发力的技巧。
训练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林轩累得几乎脱力,但全身暖洋洋的,气血奔流,那种切实的“正在变强”的感觉,抵消了所有的疲惫。
晚饭时,林轩提起了苏沐雪和那张纸笺。
林振华听完,眉头紧锁,筷子也停了下来。“李正清……我知道这个人。确实是协会里少数几个不讲派系、真正做事的人。早年好像还拿过省赛的名次,后来因伤退役,专心做行政。风评是不错。”他看向林轩,“但那个女娃……她怎么会知道这些?还主动给你?”
“她说只是不喜欢不公平。”林轩复述道,“我也觉得她很不一般。”
林振华沉思片刻,缓缓道:“如果她给的线索是真的,这或许是个机会。但小轩,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份人情,我们记下,但路,终究要自己走。明天周六,你先按正常流程,去武协报名点试试。如果不行,再考虑联系这位李副会长。”
“明白。”
夜深人静,林轩再次盘坐调息。脑海中,不仅复盘着今天的训练细节,也反复回想着苏沐雪清冷的神情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好奇我能走到哪一步吗?”林轩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那就,走到让你,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仰望的那一步吧。
他收敛心神,引导着体内那丝愈发活泼的热流,按照《神照经》的路线缓缓运转,滋养着疲惫的筋骨,也淬炼着不屈的意志。
明天,将是踏向赛场的第一个正式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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