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门把手在掌心留下一片湿冷的金属触感。陈铭几乎是撞开了门,跌回那片相对熟悉、此刻却弥漫着浓烈血腥和福尔马林气味的空间。反手,用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甩上,落锁。金属撞击门框的巨响在封闭的室内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门外,立刻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咚!咚!咚!”
不是手在拍,更像是整个身体,或者几个身体,在不断地、毫无痛觉地冲撞着厚重的金属门板。门框边缘簌簌落下细小的灰尘和墙皮碎屑。嘶吼声被门板阻隔,变得沉闷,却更加密集,像一群饿极了的野兽被挡在巢穴之外,疯狂抓挠、冲撞。
陈铭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冰冷的金属透过薄薄的白大褂和衬衫,将寒意烙印在脊椎上。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解剖室里特有的冰冷化学药剂和新鲜血液混合的怪异味道,呛得他气管发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蹦,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紧握的消防斧“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斧刃上沾染的污血在地面拉出一道粘稠的弧线。
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上的血污蹭到额角,带来一阵滑腻的不适。外面,撞击声短暂地停歇了一瞬,随即,另一种声音响起——指甲刮擦金属门板的“咯吱”声,尖利,缓慢,执着,一点点刮蹭着人的理智。
不能待在这里。门虽然厚重,但绝不可能永远挡住它们。那具被他砍倒的“尸体”还在几步之外的地面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瘫着,脖颈处的巨大创口不再流血,只是在地面上聚成了一小滩粘稠的暗色。应急灯的红光给这一切都涂上了一层不真实却又无比残酷的色彩。
他必须离开。立刻。
目光快速扫过解剖室。除了那扇通往走廊、正被疯狂撞击的门,还有别的出路吗?通风管道?太窄,而且不知道通向哪里,风险极大。排水口?更不可能。
等等……标本储存区那边传来的恶臭和焦糊味……火灾?不完全是。更像是电路短路或某些化学药剂泄露燃烧。地下二层有独立的通风和电力系统,但和楼上有连接点。如果火势或者电路问题蔓延……这里会变成烤箱或者毒气室。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捡起消防斧,冰凉的斧柄带来一丝虚弱的镇定。他开始检查房间的其他角落,尤其是器械柜后方和墙壁的连接处。没有暗门,没有通道。
除非……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间另一侧,那扇不起眼的、通常锁着的侧门上。那是连通隔壁“特殊处理室”的门,平时用于转运需要特殊防腐或处理的遗体,或者临时存放一些有潜在生物危害的样本。门是厚重的钢板,有观察窗,但窗玻璃是毛玻璃,从这边看不清里面。他记得,特殊处理室有独立的排水和更强大的通风系统,而且……似乎有一条维修通道,连接着医院的中央空调管道和部分水电管线。
他快步走过去,拧动门把手。锁着的。钥匙通常由值班的病理科负责人保管,或者放在……他看向墙上的应急钥匙箱。玻璃面,里面挂着几把钥匙,其中一把标着“处理室”。箱子需要密码或者砸碎玻璃。
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举起消防斧,用斧背猛地砸向钥匙箱的玻璃面。
“哗啦!”
玻璃碎裂,细小的碎片溅了一地。他伸手进去,摸索着,抓住那把标着“处理室”的钥匙。手指被碎玻璃划了一下,尖锐的刺痛传来,他皱了皱眉,没时间处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更加冰冷、混杂着强烈消毒水和某种化学试剂残余味道的空气涌了出来。里面一片漆黑,应急灯的红光只能照亮门口一小块区域。他侧身闪入,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锁死——留条退路。
特殊处理室比解剖室小一些,布局紧凑。中间是一个更大的、带有升降功能的不锈钢操作台,旁边连着一些复杂的管道和阀门。靠墙是几个密封的冷藏柜(现在可能已经断电),还有一些存放试剂和器械的柜子。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有一个方形的、嵌在墙里的金属栅格盖板,大约半米见方。那是维修通道的入口。
陈铭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按了几下。没电。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功能。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扫过冰冷的设备和密封的柜门,最后落在那个金属栅格上。盖板用四角的螺丝固定着,中间有一个拉环。
门外解剖室的方向,撞击声似乎更加猛烈了,还夹杂着门框开始扭曲变形的“嘎吱”声。不能再等了。
他快步走到栅格前,用螺丝刀(之前从器械柜拿的)迅速拧松四角的螺丝。螺丝有些锈蚀,拧动起来很费力,指尖的伤口被摩擦,疼得他直吸冷气。最后一只螺丝拧下,他抓住拉环,用力一拽。
沉重的金属栅格被拉开,一股带着灰尘和铁锈味的、更加阴冷的空气从黑洞洞的通道里涌出。手电光往里照去,是一条垂直向下的管道,内壁是光滑的金属,有供维修人员攀爬的简易铁梯。下方深不见底,隐约能听到细微的风声和水管低鸣的回响。向上,大约三四米高,通道转向水平,延伸进黑暗里。
向上还是向下?
下方可能是更深的管道层、水泵房或者排污系统,环境更复杂,可能更危险,但也可能更隐蔽。向上,可能通往其他楼层,比如地下一层的药库、设备间,或者更高……但向上的水平通道是未知数。
门外的撞击声突然停了。
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门锁被暴力扭动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它们要进来了!
陈铭不再犹豫。向上!至少方向明确。他先将消防斧塞进后腰皮带,用白大褂下摆盖好,然后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梯,手脚并用,迅速向上攀爬。铁梯冰冷刺骨,棱角硌人,他必须全神贯注,忽略指尖伤口传来的刺痛和手臂的酸软。
爬到垂直通道顶部,他用手电照了照水平通道。大约一米直径的圆形管道,内壁同样是光滑金属,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管道向前延伸大约十几米后,似乎有个向右的弯道。管壁上每隔一段有简易的金属脚踏和抓手。
他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管道比想象中更狭窄,他必须微微蜷缩身体,手脚并用,撑着管壁向前挪动。消防斧柄不时磕碰到管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手电光柱中狂舞,呛得他连连咳嗽,又赶紧忍住。
爬了大概七八米,他停下来,侧耳倾听。下方,远远地,似乎传来金属门被撞开的巨响,以及什么东西涌入解剖室的混乱声音。嘶吼声变得清晰了一些,但很快又被隔开。
他继续向前。管道并非笔直,有几个轻微的弯折。手电光有限,前方永远是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衣物摩擦管壁的沙沙声、以及心脏狂跳的咚咚声,充斥在耳边。孤独和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慢慢缠绕上来。
突然,手电光扫到前方管壁下方,有一个圆形的、网格状的东西。是另一个通风口盖板。他爬过去,透过网格向下看。
下面是一个房间。手电光照亮了一角。似乎是……一间办公室?文件柜,办公桌,电脑显示器。桌上还放着一个没吃完的饭盒。没有人。也没有……那些东西。
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比之前在走廊闻到的更清晰。而且,房间里没有应急灯的红光,只有他手电照射的一小块区域是亮的,其他地方沉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或许可以下去看看?找点补给,或者弄清楚这是哪里。
他试着推了推通风口盖板。是活动的,没有锁死。他用力向上顶开一条缝,更大的焦糊味飘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塑料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盖板被完全顶开,靠在一边。他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去。办公室不大,大约十几平米。门关着。焦糊味似乎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
他观察了几秒,确认没有异常动静。然后,他先将消防斧递下去,轻轻放在地上,接着双手撑住通风口边缘,身体慢慢滑出,悄无声息地落在办公室的地毯上。
脚底传来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他迅速捡起消防斧,握在手中,侧身贴到门边。
门是普通的木门,有磨砂玻璃窗,但玻璃那边一片漆黑。他轻轻拧动门把手,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手电光穿过门缝,照亮了外面走廊的一小片区域。这里似乎是行政或后勤办公区的一部分。走廊还算整洁,但墙面上有大片熏黑的痕迹,几盏碎裂的日光灯管垂挂下来。焦糊味和塑料燃烧的臭味浓烈得令人作呕。更触目惊心的是,地上散落着纸张、文件夹、翻倒的盆栽,以及……几滩深色的、已经半干涸的污渍。一具穿着保安制服的躯体,面朝下趴在走廊中央,背部一片狼藉,深色的液体浸透了布料。
手电光缓缓移动。
在走廊尽头,靠近楼梯间防火门的地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三四个身影在缓慢地游荡。它们背对着这边,动作迟缓,拖着脚步,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微光)如同鬼魅。
陈铭轻轻关上门,心脏沉到了谷底。这里也不安全。而且,焦糊味和燃烧痕迹表明,这层楼可能发生过火情,或者电路问题更严重。
他需要立刻判断自己的位置,找到通往相对安全区域的路。药库?设备层?或者想办法直接上到一楼,从门诊大厅离开?但大厅可能已经沦陷。
办公室的墙上,通常会有楼层平面图。他用手电扫视墙壁,果然在门边看到一张覆膜的平面图。他凑近仔细看。
“地下一层,后勤行政及部分设备区。”
他所在的办公室区域位于东侧。西侧是……药库(需要门禁卡),中央空调主机房,配电室(部分)。继续向西,穿过一条内部通道,可以到达另一个安全楼梯,那个楼梯可以通往一楼门诊大厅的侧面(靠近急诊通道),也可以继续向下通往地下二层的设备层和部分仓库。
药库。那里有药品,可能有急救包,甚至……可能有水或别的补给。但需要门禁卡。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只有工作证,但权限只到病理科和一些公共区域。
主机房或配电室……或许可以尝试恢复部分电力?或者至少弄清楚供电状况。但那里可能更危险,设备复杂,如果发生短路或火灾余烬……
外面走廊游荡的身影暂时没有靠近这边。他必须尽快决定。
先去药库附近看看,万一门没锁,或者能找到门禁卡。如果不行,就尝试通过内部通道去往那个安全楼梯。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消防斧和身上的“装备”——螺丝刀,手套,纱布,碘伏。又环顾办公室,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金属保温杯,晃了晃,里面有水。他拧开盖子闻了闻,没有异味,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清凉的液体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将剩下的水倒掉(避免晃动发出声音),把空保温杯塞进另一个口袋(或许可以用来装找到的水)。又在抽屉里找到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饼干,塞进口袋。
准备妥当。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再次轻轻拧开门把手。
走廊里,焦糊味浓烈。他贴着墙根,利用办公室门框、消防栓箱、装饰盆栽等障碍物作为掩护,一步一步,朝着药库的方向挪动。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那几个游荡的身影,同时警惕着两侧紧闭的房门。

脚下偶尔会踩到散落的文件或碎片,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次声响都让他肌肉紧绷,立刻停下,观察那些身影的反应。它们似乎对远处轻微的声音不太敏感,依旧在原地附近缓慢打转。
药库的金属大门出现在前方右侧。大门紧闭,旁边是刷卡器和密码键盘。指示灯是灭的。
他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又看了看刷卡器,没有任何反应。断电了,或者门禁系统彻底失效。
此路不通。
他不再停留,继续沿着走廊,向内部通道口移动。通道口没有门,只是一个开放的连接处。里面更暗,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标志发出微弱的绿光。
就在他即将踏入通道的阴影时——
“哐当!”
一声巨响,从他刚刚经过的一扇紧闭的房门内传来!像是重物砸在门上,或者里面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门板剧烈震动!
紧接着,门内传来嘶哑的、非人的低吼,以及指甲疯狂抓挠门板的声音!
这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走廊尽头,那三个游荡的身影,几乎同时猛地转过头!灰白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似乎“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陈铭所在的这片区域!
它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原本迟缓的动作骤然加快,朝着这边,跌跌撞撞却目标明确地冲了过来!
而身后那扇门内的抓挠和撞击声也更加疯狂,门板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凸起和裂纹!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通道口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堑!
陈铭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却。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隐藏脚步声,朝着通道口,用尽全力冲刺!
冲进通道的黑暗,借着尽头安全出口标志那点可怜的绿光,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防火门——通往安全楼梯的门!
身后,杂沓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嘶吼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紧追不舍!
通道不长,但他感觉跑了一个世纪。消防斧在手中变得无比沉重,肺部火烧火燎。
终于冲到防火门前。他用力压下门把手——
推不动!
锁住了!从这边需要钥匙或者里面打开?!
绝望像冰水浇下。他疯狂地晃动门把手,用肩膀去撞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但纹丝不动。
追兵已经冲进了通道口!狰狞的身影在绿光映照下扭曲变形,嘶吼声几乎就在脑后!
陈铭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看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可怖身影,手中消防斧横在胸前,指节捏得发白。通道狭窄,无处可躲。
就在最前面那个穿着病号服、半边脸血肉模糊的“东西”即将扑到面前的瞬间——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响动,从他背后传来。
防火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手,从门缝里闪电般伸出,一把抓住了陈铭的手腕!
那只手力量奇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陈铭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跌入门后的黑暗。
“砰!”
防火门在他眼前被重重关上,落锁。门外,立刻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但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陈铭摔倒在地,头晕目眩。手电在摔倒时脱手,滚落到一边,光束斜斜向上,照亮了楼梯间的一小片区域: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向上和向下延伸的阶梯,以及……
一个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身影。
那人手里,握着一把沾满暗红污渍的、沉重的工程扳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