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芯“啪”一声断了。
陈默盯着纸上那个过于尖锐的箭头标记,愣了半秒,才从那种近乎偏执的计算状态中抽离出来。左手摸索到放在旁边充当镇纸的锈蚀扳手,捏着铅笔,小心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着笔尖。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临时病房里格外清晰,盖过了洞顶偶尔滴落的水声和他自己过快的心跳。
他已经在草图上耗了两个小时。图纸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一个倾斜的钢铁或木制导轨,几个粗糙的固定基座,一个标注着“简易电发火/导火索”的点火装置,以及一个被重点圈出、打了许多问号的、流线型勉强合格的圆柱体——“火箭战斗部(装药/破片)”。旁边罗列着一堆问题,字迹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纸面:
钢材?来源?多厚?导轨长度与角度对初速、射高、射程的影响?(需计算,但缺数据、缺计算工具!)
火箭弹体:外壳材料(铁皮?钢管?)、密封、重心、尾翼稳定方案?(尾翼形状、大小、安装角?没有风洞!)
推进剂:配方?(硝化棉+硝化甘油?如何安全制备、混合、浇铸?)装药量、燃烧室承压、喷管设计(最简单拉瓦尔喷管雏形,扩张比?材料?)——最危险环节!
点火与控制:如何确保多枚火箭齐射或延时发射的可靠性?如何保证发射安全,不炸膛?
目标:打什么?B-29巡航高度(9000-10000米),F-86更高更快。现有设计极限射高能到3000米吗?如何瞄准?覆盖射击?概率?
最终:值得吗?消耗的宝贵资源(钢材、化工原料、人力工时)与可能取得的微弱战果(干扰、威慑、极小概率击伤)相比?
每一个问号,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口。系统给的图纸是“初代”,是基础原理,是简化后的理想模型。但现实是,这里是1950年的东北,是一个被反复轰炸、物资极度匮乏的战时地下基地。没有数控机床,没有标准化车间,没有高性能复合材料,甚至没有一台像样的计算机来模拟计算弹道。
他有的,是外面车间里那些用锤子、锉刀、简陋车床和工人双手打磨出的零件,是仓库里堆积的、型号混杂的缴获物资和苏联援助的、带着硝烟味的“破烂”,是李工、张工他们那些被艰苦条件磨砺得异常实用却也难免局限的经验,以及王副部长那沉重而急迫的期待。
他放下磨好的铅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边缘。那“灵能谐振透镜”带来的虚脱感还未完全消散,太阳穴隐隐作痛,但系统的警告和150点国运点,以及那份图纸,又像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现实困境中摇曳。
不能再等了。坐在这里空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需要试探,需要了解这个基地真正的潜力,也需要看看王副部长——以及这个时代——对他这个“异类”的容忍底线在哪里。
他将草图和写满问题的纸叠好,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通道里依旧昏暗,但气氛似乎有些不同。来往的人员脚步依旧匆忙,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好奇、探究、一丝敬畏,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疑虑。几个正在搬运器材的工人看到他,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活,直到他走远,才响起压低的议论声。
“就他……手里冒蓝光那个?”
“听三号分析室的老刘说,机器当时全灭了……”
“邪性……但美国飞机真跑了!”
“嘘……首长说了,不许议论,要保密!”
陈默目不斜视,径直朝记忆里王副部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之前的彷徨和恐慌,在做出决定后,反而沉淀为一种冰冷的专注。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王副部长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是,首长,我明白!干扰有效,暂时打退了敌人一次进攻,这是事实!但设备损坏也是事实!三台宝贵的电台需要抢修,雷达现在还不稳定!还有陈默同志他……他的情况需要进一步观察!是,我保证尽快拿出详细报告和技术分析!……是!坚决完成任务!”
电话挂断的声音很重。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以及一声疲惫的、长长的叹息。
陈默在门口站定,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王副部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陈默推门进去。不大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王副部长坐在一张旧木桌后,面前摊开着地图和几张报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抬头看到陈默,眼神锐利地扫过他依旧苍白的脸和缠着绷带的手臂。
“陈默同志,没休息?”王副部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报告首长,睡不着。”陈默立正,声音不大,但清晰,“脑子里……有些想法,关于怎么更有效地对付敌人飞机。想向您汇报。”
“想法?”王副部长身体向后靠了靠,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说说看。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补充了一句,“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你的‘静电泄漏’说法,李工他们初步检查了那些零件,没有发现明显异常。不过,这件事,仅限于今天在场的人知道,明白吗?”
“明白,首长。”陈默坐下,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暂时的定性。他不再纠缠那个无法解释的现象,直接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小心地摊开,推到王副部长面前。

“这是什么?”王副部长眯起眼,看向那简陋的草图。
“一种……或许能用的防空思路,”陈默斟酌着词句,指尖点着图纸上的导轨和火箭,“利用固体火箭发动机,推进一个装有炸药的战斗部,打到高空,依靠定时或撞击引信,在空中形成一片破片杀伤区域,不求精确命中,只求覆盖和干扰敌机编队,特别是相对密集的轰炸机群。”
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描述,避开过于超前的术语:“我们可以把它看成一种……大号的、能打得很高的炮仗,或者……结构简化、功能单一的早期防空火箭弹。结构相对简单,对材料、加工精度的要求,理论上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最关键的是推进剂和点火控制,这部分……我以前在国外文献上看过一些早期火箭实验的报道,有一些粗浅的概念,但具体配方和工艺,需要大量实验验证,而且危险性很高。”
王副部长没有立刻表态,他拿起那张纸,凑到眼前,仔细看着那些简陋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问题。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推进剂”和“炸膛”那几个字。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的机械声和头顶灯泡因电压不稳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良久,王副部长放下图纸,看向陈默,目光深沉:“陈默同志,你知道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知道。时间,物资,技术,尤其是重工业和精密加工能力。”陈默回答。
“那你觉得,在敌人飞机天天在头上转,铁路、桥梁、仓库随时可能被炸,前线战士等着弹药和给养的时候,抽调宝贵的人力、物力,去搞这么一个……”他用手指点了点图纸,“……成功机会渺茫,还可能把自己人炸上天的‘大炮仗’,合适吗?”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首长,正因为敌人的空中优势太强,我们现有的防空手段太弱,才需要想办法,哪怕是很笨的办法,去打破这个局面。被动防空,总有防不住的时候。今天干扰成功了,下次呢?敌人不会一直用同样的频率,不会一直那么大意。我们需要一种能主动把威胁投射到天上去的东西,哪怕它很粗糙,哪怕十发、二十发才能有一发打到预定高度,哪怕只能让敌人的飞行员在投弹时多一点顾忌,让他们的编队不敢飞得太低太密,也可能换来宝贵的几分钟,让我们的物资车列通过,让我们的高炮阵地有时间反应,让前线的压力小一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至于危险……造枪造炮,哪一样不危险?炼钢厂会爆炸,化工厂会出事。但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造。我们可以从小规模实验开始,从最基础的推进剂配方安全性测试开始,在远离主洞库和人员密集区的地方进行。哪怕最后,我们只造出几枚能稳定发射、打到三千米高度的火箭,在关键的时候打出去,也能成为一个信号——告诉敌人,也告诉我们自己,他们的天空,不是绝对的。”
王副部长沉默地听着,手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挂着。他又看了看那张草图,目光在那一个个沉重的问号上停留。
“你提的这些‘粗浅概念’,有具体点的东西吗?比如,这推进剂,大概需要什么?哪里可能搞到?这铁壳子,要多厚?用什么来点火?怎么控制它往天上飞,而不是乱窜?”
陈默精神一振,知道对方至少没有被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想法直接驳回,而是在考虑技术可行性的门槛。
“具体的配方和工艺,我没有把握,需要实验。但主要成分,很可能是硝化纤维素和硝化甘油的某种混合物,这需要化工厂,特别是安全的混合、浇铸工艺,是最大的难关。弹体,用无缝钢管改造或许可行,厚度需要计算抗压。点火,最简单的可以用电雷管,或者改良的导火索。至于飞行稳定……”他指向草图上的尾翼,“最简单的四片尾翼,用薄铁片甚至硬木制作,需要计算面积和角度,这涉及到空气动力学的基本计算,可能需要做大量的实体模型抛射实验来调整。”
他说得很谨慎,每一句都留有余地,强调“需要实验”、“没有把握”、“可能”。既展现了一定的知识面,又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提出大胆设想、但深知实现艰难、需要集体攻关”的技术人员。
王副部长又拿起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和艰难。这几乎是从零开始,在一个工业基础极度薄弱的山洞里,试图复制别人几十年的技术积累。但他也听出了陈默话里那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却无法完全掩盖的东西——那不是盲目的狂热,而是一种基于某种“认知”的、奇异的笃定。这个年轻人,似乎“知道”这条路在理论上能走通,哪怕他反复强调困难和未知。
这和他之前手里冒出的蓝光一样,透着诡异。但王副部长是经历过长征、经历过抗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革命。他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明白一个道理:在绝境中,任何一丝可能带来转机的希望,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离奇,都值得用最谨慎、也最大胆的态度去审视、去尝试。代价,必须控制;希望,不能放过。
“这件事,”王副部长终于开口,声音缓慢而沉重,“风险极大。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也不能给你太多资源。现在战事紧张,每一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刀刃上。”
陈默的心微微下沉。
“不过,”王副部长话锋一转,目光如电,“你的想法,有可取之处。我们不能只挨打,不还手。天上这块,迟早要有我们的东西。”
他掐灭烟头:“我给你三个人。李工负责总体协调和安全,张工和你一起,负责具体技术思路和实验设计。再从后勤那里,给你们划一个小山洞,离主库区远点,地方你们自己收拾。工具,只能从废旧物资和缴获品里找,需要什么,打报告,我酌情批。材料,特别是化工品,极为敏感,需要什么,列详细清单和理由,我要向上级专门申请,能不能批下来,什么时候批下来,谁也不知道。”
“你们的第一步,不是造火箭,是给我拿出一个详尽、再详尽的可行性分析报告,重点是风险评估和应急预案。然后,从最基础、最小规模的模拟实验开始,比如,用黑火药先验证你的尾翼稳定设计,用最简陋的模型测试发射导轨的角度和摩擦力影响。没有我的批准,绝对不允许进行任何涉及敏感化工原料的实验,明白吗?”
陈默立刻站起来,挺直身体:“明白!谢谢首长!”
“别谢我,”王副部长摆摆手,脸色依旧严肃,“陈默同志,我不管你今天手里那光是怎么回事,也不管你这些‘国外文献’是从哪里看来的。在我这里,我只看结果,只看你能不能把想法,变成能用的东西,同时,保证我们自己的同志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白白牺牲。这是底线。”
“是!保证完成任务,保证安全第一!”陈默大声回答。
“去吧,先去找李工和张工,把地方定下来。记住,低调,保密。”王副部长挥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不再看他。
陈默拿起那张草图,小心地叠好,放回怀里,敬了个礼,转身退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烟雾和沉重的压力。通道里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三个人,一个小山洞,有限的废旧物资,严格的控制……条件苛刻得可怜。但这毕竟是一个开始,一个被允许的、合法的、可以正大光明进行“研究”的开始。有了这个起点,他就能一步步,将系统图纸里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一点点、小心翼翼、不留痕迹地“翻译”成这个时代能够理解、能够尝试的东西。
他迈开步子,朝着记忆中技术组的方向走去。脚步不再虚浮,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氧气,燃烧得稳定了些。
脑海深处,淡蓝色的系统界面悄然浮现一行小字:
【宿主成功推动本位面初级喷气/火箭动力技术概念验证项目立项(极其初步)。符合“以科技,铸国运”底层逻辑。】
【阶段性行为判定:主动适应本位面规则,利用有限条件开辟发展路径。奖励:国运点数+20。当前点数:175。】
【提示:宿主可于系统资料库中,消耗国运点数,定向检索与“硝化纤维素安全塑化”、“简易固体火箭发动机静态试车台设计”、“尾翼稳定边界计算”等相关的基础性辅助资料(非完整技术,仅为知识片段与思路提示)。】
【是否消耗点数进行检索?】
陈默的脚步微微一顿。
知识片段……思路提示……这或许,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在他卡住的时候,点明一个可能的方向。就像在迷宫中,偶尔看到墙上的一个模糊标记。
“暂不检索。”他在心中默念。点数宝贵,他需要用在更关键的地方。而且,他必须先依靠自己(或者说,这个时代技术人员应有的认知水平)和李工、张工他们,迈出第一步。系统,是他最后的底牌和灵感来源,不能轻易动用,更不能产生依赖。
他抬起头,通道前方隐约传来李工的大嗓门,似乎在为什么零件的加工精度发火。
陈默加快脚步,迎了上去。怀里那张轻飘飘的、画在粗糙纸张上的草图,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蕴含着推开一扇全新大门的微薄力量。
铅笔勾画的线条,能否真的刺破1950年阴霾的天空?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也终将,要穷尽一切智慧和这个时代赋予的、锈迹斑斑的工具,去试一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