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七月初八,天刚麻亮,象牙山村就被一声尖利的叫骂撕破了宁静。
“谁家的瘟羊!啊?!谁家的!”
谢广坤牵着只黑山羊站在自家菜园子边,指着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白菜地,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那羊倒是悠闲,嘴里还嚼着半片菜叶子,完全不知大祸临头。
王老七闻声赶来时,菜园边已经围了七八个人。他一看见那只黑山羊,心里就咯噔一下——那正是他家昨天才从集上换回来的种羊,拴在后院圈里,不知咋就挣开了绳。
“广坤,这……”
“王老七!正找你呢!”谢广坤一把将拴羊绳塞到他手里,“瞅瞅!瞅瞅你家这畜生干的好事!我这白菜可是要留着过冬的!还有这菜苗,踩死了一大片!”
王老七蹲下看了看,确实糟蹋得不轻。他是个老实人,当下就说:“广坤,对不住。羊吃了多少菜,我赔你钱。”
“赔钱?”谢广坤嗓门更尖了,“这是钱的事儿吗?我这菜是特地从县农科站讨的种子,长得比别家的好!你这羊专拣好的啃,你看这棵——都长芯了!再过半个月就能吃了!”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刘能站在人群最前头,揣着手说:“广坤啊,要我说,老七赔你钱就得了,乡里乡亲的……”
“你懂啥!”谢广坤一挥手,“我家永强今天回来,我原想着摘点新鲜菜给他炒一盘。现在可好!”
正说着,村口方向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半旧的皮卡车晃晃悠悠驶来,在人群边停下。
车门打开,刘一水先跳下来,接着是王小蒙。姑娘今天穿了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脸上还带着笑。最后下车的是谢永强——白衬衫,黑裤子,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大包。
“爸,这是咋了?”谢永强看见这场面,有些懵。
谢广坤一看见儿子,脸色立刻变了变,但瞥见王小蒙怀里也着个包,——是那个装笔记本电脑黑色提包,火气又噌地上来了。
“永强你来得正好,”谢广坤几步上前,一把从王小蒙手里夺过电脑包,“这玩意儿金贵着呢!碰坏了咋整?”

王小蒙手上一空,愣住了:“谢叔,我小心拿着的……”
“小心?你知道这电脑多钱不?”谢广坤把包塞给儿子,“这叫啥笔记本,永强将来要去县教委上班的,办公得用电脑!这可是高科技!”
刘一水看不下去了:“广坤叔,小蒙是好心帮忙拿着。从镇上到村里这一路,都是她抱着,怕颠坏了。”
“用她抱?”谢广坤斜眼看着王小蒙,话里带刺,“一个卖豆腐的,懂啥叫电脑?碰坏了她赔得起吗?”
这话说得太重,连围观的人都皱起了眉。王老七的脸涨红了:“谢广坤!你说啥呢!”
谢永强也尴尬极了:“爸,您别这样。小蒙她……”
“她咋了?”谢广坤瞪着眼。
谢永强看了看王小蒙委屈的眼神,又看了看父亲铁青的脸,咬了咬牙,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说:“小蒙是我女朋友。”
空气安静了一瞬。
然后谢广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啥?!女朋友?!永强你糊涂了!你一个大学生,将来要当领导的人,找她?一个卖豆腐的?!”
“卖豆腐的咋了!”王小蒙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卖豆腐不偷不抢,凭手艺挣钱,不寒碜!”
她眼睛红了,但倔强地昂着头:“我天天三点起来磨豆子,五点做豆腐,走村串乡地卖,一分钱一分钱地挣,干干净净!怎么就配不上大学生了?”
“你!”谢广坤指着她,“你还顶嘴!永强是读书人,是干部苗子!你呢?初中毕业就回家推磨,你俩能有啥共同语言?将来他到县里开会,跟领导吃饭,你能跟着去?去了你能说啥?说你家豆腐咋做的?”
人群里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王小蒙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委屈,是愤怒。她看向谢永强,希望他说句话。
可谢永强张了张嘴,只憋出一句:“爸,您别这么说小蒙……”
软弱,无力。
王老七看着女儿受辱,又看着谢永强那窝囊样,一股火直冲头顶。他猛地夺过拴羊绳,把黑山羊拖到谢广坤面前。
“谢广坤!羊吃你家菜,我赔!这只种羊值三百块,够不够赔你的白菜?!”
说着,他左右一看,抄起旁边碾场用的石碾子上的木槌,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抡起来狠狠砸在羊头上!
“砰!”
闷响。黑山羊连叫都没叫一声,直接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不动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老七喘着粗气,把木槌一扔,指着羊尸:“赔你了!够不够?!”
他又转向王小蒙,眼睛血红:“闺女!你看清楚了没?!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要再跟谢永强来往,我就……”
他举起颤抖的手,又狠狠放下:“我就当没生你这个闺女!”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倔得像根老榆木桩子。
王小蒙呆呆地站着,眼泪糊了满脸。她看向谢永强,那个她喜欢了四年的男人,此刻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永强确实想说些什么,可父亲死死拽着他的胳膊,那力道大得生疼。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刚毕业,工作还没定,真要为了小蒙和父亲闹翻吗?况且,小蒙的豆腐坊……他想起早上回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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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个小时前。
刘一水开着养殖场的皮卡,天不亮就载着王小蒙去镇汽车站接谢永强。路上王小蒙一直抱着那个电脑包,像抱着宝贝。
“永强说这电脑一万多呢,”她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在腿上,“可别颠坏了。”
刘一水从后视镜看了眼坐在后排的谢永强,笑着说:“永强现在是文化人了,以后在县教委上班,用电脑办公,那叫现代化。”
谢永强推了推眼镜,有些矜持地说:“也没那么金贵,这是个二手的,不过以后工作确实要用到,写文件、查资料都方便。”
“那肯定比我们强,”王小蒙眼睛亮晶晶的,“永强,等你上班稳定了,我也想去县里看看。听说现在有豆腐机,电动的,比石磨快多了。”
谢永强顿了顿,斟酌着说:“小蒙,其实……现在县城豆制品都是大厂子生产,卫生标准高,包装也正规。你那种小作坊,以后可能……不太有竞争力。”
王小蒙脸上的笑容淡了:“我做的豆腐好吃,村里人都认。”
“村里是村里,”谢永强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县里人讲究不一样。你看超市里卖的豆腐,都有生产日期、保质期,真空包装。你这天天现做现卖,天热了放半天就酸……”
“我做的豆腐当天就卖完了,不会酸。”王小蒙声音小了。
刘一水赶紧打圆场:“小蒙的豆腐确实好吃。不过永强说的也有道理,现在都讲规模效益。小蒙,你要真想做大,得往机械化、标准化上靠。”
“哪有钱买机器,”王小蒙低头看着怀里的电脑包,“一台豆腐机得好几千吧。”
车里沉默了会儿。谢永强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忽然说:“小蒙,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等我工作稳定了,你……”
他没说完,但王小蒙听懂了——等他稳定了,她就不用卖豆腐了。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四年,她一边帮家里做豆腐,一边等他。等他毕业,等他工作,等他娶她。她从来没觉得卖豆腐丢人,这是她家的手艺,是能养活人的正经活计。
可在他眼里,这只是“辛苦”,是将来可以不用干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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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散了!都散了!”
谢广坤的吆喝把王小蒙从回忆里拉回来。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有的摇头,有的叹气。刘能临走前拍了拍谢永强的肩膀:“永强啊,好好劝劝你爸。”
可谢永强只是低着头,被父亲拽着往家走。
经过王小蒙身边时,他嘴唇动了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晚上,河边老地方。”
王小蒙没回应。
刘一水叹了口气:“小蒙,我先送你去豆腐坊?”
“不用了,一水哥,”王小蒙抹了把脸,“我自己走。”
她转身离开,背挺得笔直,但脚步有些踉跄。
人群散尽,菜园边只剩下那只死羊和一片狼藉的白菜地。不远处老槐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站着,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闹剧。
刘大庆放下肩上的锄头,走到羊尸旁蹲下,伸手摸了摸羊脖子——已经凉了。
三百块的种羊,说砸死就砸死。王老七这是真被气狠了,也是在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女儿:老王家虽然穷,但有骨气。
他站起身,看向王小蒙离去的方向,又看向谢广坤家紧闭的大门。
前世在电视上看这段时,只觉得谢广坤可恶,谢永强窝囊。如今亲眼看见,才真切感受到王小蒙那一刻的屈辱和绝望——被心上人的父亲当众羞辱,而心上人连为她辩驳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慢慢来。”刘大庆轻声自语。
他扛起锄头往自家地里走,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电动石磨的图纸得尽快画出来,第一台就送给王老七家。不要钱,就当帮忙。
至于谢永强说的晚上河边约会……
刘大庆抬头看了看天。午后可能会下雨。
与此同时,谢广坤家里正热闹非凡。
院子里摆了两桌,请了王长贵、徐会计、还有几个村里有头脸的人。谢广坤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端着酒杯四处敬酒。
“镇长昨天还打电话呢,说永强回来是咱村的大事!”他嗓门洪亮,“本来镇长要亲自来的,临时有会,可惜了!”
王长贵端着酒杯,笑容有点僵。他是村主任,镇长要是真来,他能不知道?但也不好戳破,只好附和:“是,永强是人才,咱村的骄傲。”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鞭炮声!
谢广坤一喜:“肯定是镇长来了!”
他撂下酒杯就往门口跑,王长贵也赶紧跟上。院门外,皮长山正指挥两个后生放鞭炮,见谢广坤出来,连忙上前:“爸,我给永强接风!”
“好!好!”谢广坤笑得合不拢嘴,眼睛往路上瞟,“镇长呢?”
“镇长?”皮长山一愣,“没听说镇长要来啊。”
谢广坤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掩饰过去:“啊,那个……镇长可能忙。来,进屋喝酒!”
正说着,一辆吉普车从村口驶来。谢广坤眼睛又亮了,整了整衣领迎上去。
车停稳。
谢广坤已经准备好了笑容。
可车里下来的——是刘一水。
“广坤叔,我回来拿点东西,”刘一水看见这场面也愣了,“这是……”
谢广坤的笑容僵在脸上。王长贵憋着笑,皮长山转头假装看风景。
“没、没事,”谢广坤干笑两声,“一水啊,吃饭没?进来喝两杯?”
“不了不了,养殖场还有事。”刘一水赶紧溜了。
谢广坤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红纸屑和渐渐散去的人群,脸上火辣辣的。他回头瞪了眼院子里正闷头吃饭的谢永强,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了。
都是因为王小蒙!要不是早上那出,他能这么丢人?
心里又有些嘀咕:这刘一水刚还是破皮卡,怎么这会就换车了,成心戏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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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天阴了下来。
刘大庆从地里回来,先给母亲做了晚饭,又去河边洗了把脸。河水清凉,能看见小鱼游来游去。
他知道,再过一会儿,王小蒙和谢永强就会在这里见面。谢永强会解释,会道歉,会许下承诺。王小蒙会心软,会原谅,会继续等。
这是原剧情。
但今天他来了。
刘大庆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借着最后的天光,开始画电动石磨的草图。齿轮传动,电机功率,磨盘尺寸……他画得很认真。
远处传来脚步声。
刘大庆抬起头,看见王小蒙从村口方向走来。她换了件普通的蓝布衫,眼睛还有些肿,但神情平静。
她也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大庆?你咋在这儿?”
“画点东西,”刘大庆举起本子,“想做个电动石磨,省力气。”
王小蒙走近了些,看到纸上那些精细的图样,有些惊讶:“你会画这个?”
“瞎琢磨,”刘大庆笑了笑,“你家的石磨我见过,人力推太费劲。要是改成电动的,一个人就能操作,还快。”
王小蒙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谢永强说,小作坊没前途。”
“那是他没见过好的小作坊,”刘大庆头也不抬,“德国有些家族奶酪坊,传了几百年,就一个小作坊,全世界的人都去买。”
“德国?”
“外国,”刘大庆简单解释,“小不怕,怕的是没特色。你家的豆腐好吃,是因为用的是山泉水,豆子也是自家种的,石磨慢磨保留豆香——这些都是特色。”
王小蒙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可他说县城人都买包装豆腐。”
“那就做包装豆腐,”刘大庆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但不是学大厂子。你做精品——小包装,打上‘王小蒙手工豆腐’,卖贵点,专门卖给讲究吃的人。”
他说得自然,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王小蒙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辍学早,家里穷,可此刻说起这些,眼睛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光。
“大庆哥,你懂的真多。”
“瞎看书学的,”刘大庆合上本子,“你要真想试试,我帮你做台电动石磨。不要钱,就当实验。”
“那咋行……”
“咋不行?”刘大庆站起来,“成功了,你给我做两顿豆腐宴就成。失败了,就当练手。”
远处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谢永强来了。
王小蒙站起身,有些慌乱地看向刘大庆。
“我先走了,”刘大庆很识趣,“小蒙,记住——手艺人不丢人,丢人的是看不起自己手艺的人。”
他扛起锄头,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谢永强走近时,只看见王小蒙一个人站在河边。
“小蒙,对不起,早上我爸他……”
“永强,”王小蒙打断他,声音很轻,“你觉得我卖豆腐,丢人吗?”
谢永强一愣:“我没说丢人,我是说……”
“你说小作坊没竞争力,说县城人不会买,”王小蒙转过身看着他,“可这就是我家的活计,是我会的手艺。如果你觉得这配不上你,那我们……”
“不是!”谢永强急了,“小蒙,我不是那个意思!等我工作稳定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也许……也许能开个大点的豆腐厂?”
又是“等”。
王小蒙忽然想起刘大庆刚才那句话——手艺人不丢人。
“天要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你先回去吧。”
“小蒙……”
“回去吧。”
王小蒙转身往家走。谢永强站在河边,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忽然空了一块。
雨点开始落下来,细细密密的。
刘大庆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雨中那个倔强的蓝色身影走过。他没有出声,只是目送她安全回到家,才转身进了屋。
灶台上,留给母亲的药已经熬好了,满屋苦香。
窗外,雨越下越大。
刘大庆坐在灯下,重新摊开本子,在电动石磨的草图旁,又画起了豆腐包装的设计图。
标签上要写什么呢?
他想了想,写下两行字:
象牙山王小蒙手工豆腐
山泉水·石磨慢·老味道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混着雨声,成了这个夏夜最安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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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约3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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