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未透,凄冷的梆子声便穿透了棚户区稀薄的空气。
林隐几乎在梆子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一夜浅修,灵力运转了十几个小周天,那份源自王莽的驳杂感被道种磨去些许,虽不明显,但经脉中流淌的力量似乎凝实了一分。身体各处的伤痛,在灵力和道种残余生机的滋养下,也已好了七八成,只剩下些不影响活动的隐痛和伤疤。
他利落地起身,将仅有的破布衣物整理好,确保那块骨片和几枚藏着的粗饼碎屑不会掉出。又就着昨夜陶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冷水,用力搓了搓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气涌来。棚户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雾里,低矮的房屋像伏地的病兽,蜷缩在山脚的阴影中。已经有杂役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哈着白气,缩着脖子,朝着统一的膳堂方向挪动。
林隐混入人流,低着头,脚步不快不慢,既不突出,也不掉队。他刻意收敛着气息,让那炼气三层的灵力蛰伏在丹田最深处,只调动一丝微弱到近乎没有的气感流转四肢,维持基本的体力。此刻的他,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面色黄瘦、眼神麻木的杂役并无二致。
“林隐?你……你真没事了?”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惊讶。是昨天路上遇到的那个瘦小杂役,名叫陈豆。
林隐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丝带着疲惫和后怕的苦笑:“陈豆哥。还好,就是浑身都疼,骨头像散了架。”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多亏挂住了,不然……”
陈豆咂咂嘴,拍了拍他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你这伤……今天还能上工吗?李管事那边规矩严,怕是不好说话。”
“能坚持。”林隐点点头,“躺着也疼,不如活动活动。”
说话间,已到了膳堂。那是一座低矮的大棚,里面摆着长条木桌木凳,此刻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廉价油脂的气息。杂役们排队领取早饭: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个拳头大小、颜色灰暗的杂粮窝头,外加一小碟齁咸的腌菜疙瘩。
林隐默默排队,领了自己的那份,找了个角落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是温的,勉强能下咽。窝头又硬又糙,他掰碎了,泡在粥里慢慢吃。身体的消耗需要补充,哪怕是最劣等的食物。
膳堂里嗡嗡作响,多是低声的抱怨和疲惫的叹息。没人关注角落里的林隐,一个侥幸没死的杂役,引不起太多波澜。

饭毕,杂役们按照划分,前往不同的区域劳作。林隐所属的这一片,主要负责后山“青霖谷”药田的辅助工作,诸如除草、捉虫、搬运肥料等粗重活计。
管事李铁头已经站在谷口。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粗糙,像一块被风雨打磨过的铁矿石。炼气六层的修为并未给他带来多少仙风道骨,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精悍严厉。他背着手,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集合的杂役,在狼狈不堪的林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隐。”李铁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弟子在。”林隐上前一步,微微躬身。
“听说你前几日失足落崖?”李铁头目光锐利,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是。”林隐低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和后怕,“弟子那日去后山送东西,天黑路滑,不慎……多亏崖壁藤蔓挂住,昏迷了几日,侥幸爬回。”
“送东西?”李铁头追问,“给谁送?送的什么?”
“是……是外门的王莽师兄。”林隐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师兄要一壶‘烈阳烧’,弟子从山下酒铺打来送去。”这是真事,王莽好酒,常使唤杂役跑腿。
听到王莽的名字,李铁头眼神微微一动。王莽走火入魔、修为尽废的消息,在外门已经传开,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个杂役,给王莽送酒,然后“失足”落崖,王莽紧接着出事……这巧合未免有些微妙。但他打量林隐,眼前这少年气息微弱(林隐刻意收敛),伤势明显,一副劫后余生的惶恐模样,实在不像是能与外门弟子出事扯上关系的样子。
或许真是巧合?或者……是王莽自己修炼出了岔子,迁怒旁人?外门弟子拿杂役撒气,并不罕见。
李铁头沉默了片刻,最终挥了挥手:“既然活着回来,就好好干活。伤势未愈,今日去西山脚搬运‘黑淤土’,那里活计轻省些。记住,手脚勤快,莫要偷懒。”他指派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繁重的任务,算是默认了林隐的说法,也隐有告诫之意——别惹事,别多嘴。
“多谢管事。”林隐再次躬身,退回到队伍中,心中微松。第一关,算是过了。李铁头或许有所怀疑,但只要没有实证,就不会为一个杂役多费心思。至于去西山脚搬土,虽是照顾,但也远离人群,正合他意。
队伍分散开来。林隐跟着另外几个被指派到西山的杂役,默默朝目的地走去。西山脚靠近一片废弃的旧矿坑,土质特殊,呈黑褐色,粘稠肥沃,适合用作低阶灵植的底肥。活计就是将这些被开采出来堆放的“黑淤土”,用独轮车运到指定的几处药田边。
到了地方,负责监工的是一个炼气二层的外门老弟子,姓周,干瘦得像根竹竿,正靠在树下打盹,见人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含糊地指了指标记好的土堆和车辆,便不再理会。
林隐选了一辆还算结实的独轮车,开始装土。黑淤土很沉,粘性大,一铲下去颇费力气。他控制着力量,只用比普通杂役稍强一线的体力,动作稳而慢,额角很快渗出细汗,呼吸也微微急促,看起来就是个伤后体虚、勉力支撑的样子。
实际上,以他炼气三层的体质,搬运这些土石并不算太吃力。但他必须演得像。一边干活,他一边分出心神,留意着周围的环境和监工老周。
西山脚偏僻,除了他们这几个杂役和打盹的老周,罕有人至。远处是废弃矿坑幽黑的洞口,像野兽张开的嘴。四周草木稀疏,视野还算开阔。
是个观察和思考的好地方。
他回想着李铁头听到王莽名字时的细微反应。看来王莽之事确实已传开,但似乎并未引起大规模的追查或恐慌,更像是一桩“意外”。这对他是好消息。赵虎那边,暂时没有动静。
接下来几个月,他需要在这里,像一个最普通的杂役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暗中修炼,纯化灵力,熟悉道种。同时,要设法了解外门选拔大比的具体细节。往年的比试内容是什么?侧重哪些方面?评判标准如何?
靠他自己打听,效率太低,且易引人注意。或许……可以从陈豆那样的普通杂役口中,零散获取些信息。或者,留意那些偶尔会来这边巡视的低阶管事、弟子的交谈。
他推动满车的黑淤土,车轮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看起来,和旁边那几个沉默劳作、眼神麻木的杂役,毫无分别。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甚至略显疲惫的表象之下,意识深处,那枚冰冷的“因果道种”正在缓缓旋转,如同精密而冷酷的机括,默默计算、消化、准备着。
一车,两车,三车……
日头渐高,又渐偏西。
枯燥的重复劳作中,林隐的呼吸始终保持着一个独特的、微不可察的节奏。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体内灵力以最不易被察觉的方式,极其缓慢地流转、渗透,潜移默化地强化着筋骨,抚平着暗伤,同时将那淡灰色的驳杂,一丝丝剥离。
偶尔,在搬运间隙,他会停下脚步,擦擦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远处的山道、近处的树影,以及更远处,玄符宗内门方向那些隐约可见的、笼罩在淡淡云雾中的亭台楼阁。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而他要做的,就是一步步,从这泥泞的谷底,爬上去。
傍晚收工的梆子声响起时,林隐已经往返了十几趟。他和其他杂役一样,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棚户区,领取了同样寡淡的晚饭,默默吃完,然后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破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
他盘膝坐下,没有立刻修炼。而是从怀中取出那枚粗糙骨片,再次尝试用灵力、神识去试探。依旧如石沉大海。
但这一次,当他将骨片贴近眉心,意识完全沉静下来,尝试去“感受”而非“探查”那些纹路时,指尖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骨片本身,而是他体内,那枚一直冰冷运转的“因果道种”,似乎被骨片上的某种极隐晦的“韵律”,牵引着,极其微弱地……共鸣了那么一瞬。
林隐倏然睁开眼。
屋外,夜色已浓。
他低头,看着手中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的骨片,眼神幽深。
看来这“机缘”,或许并非完全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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