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林墨青瞪大双眼,表情从短暂的错愕,到似信非信地确认,“你……你会说话了?!”她捂着嘴,难掩吃惊。
他刚刚……真的说出口了?!
不止林墨青,周野川也怔在当场。
韦世荣跟他说过,他的嗓子难得治,这辈子养的好也就好了,养不好用手语也能活。
要想根治得花费不少,他一没有钱,二没家属来接,韦世荣的笑容一秒消失,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告诫他这辈子也就这命了,不必费那事,把债还清,在林家有碗饭吃就行。
他没有太大的期待,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原想借杨绣云心善,拿林家的药材使,可周野川实在不敢偷拿。
上次他亲眼目睹一个长工拿了林家的人参埋在树底下,半夜被林崇虎发现,林崇虎立马带着李家的人将他打了个半死,扔到了臭水沟。
从那以后,周野川没再琢磨这个。
就算林墨青天天逼他喝黑糊糊,他也不觉得有效果,喉咙一样没反应,再着急也只能发出“咿呀”的粗吼。
难道说是因为林墨青把药方加了蛇胆的原因?周野川不太确定。但自从发现她是为自己杀蛇取胆的那一刻,他的喉咙就突然生出一阵剧痛,浑身的气血也开始翻涌。
“你……你再说一句。”
林墨青目光追着他,眼神不再冰冷,变成月色照映下的河,波光粼粼。
周野川的心在打雷似得,劈里啪啦。
嘴唇张开,他试着像刚才那样发力,腹部收紧,喉咙都绷直了。
“我……”
好像可以。
后背淌汗,周野川气咻咻的,脖颈青筋爆出,脚趾头直往里缩。
“我……”她笑着学他的口型,红唇轻启像个圆圈,颇有耐心地握住他的手臂,一脸期待地等着。
“林……”头发丝都汗湿了,他继续尝试,“墨青,对……不,起。”
竟然真的,可以跟她说话了!!!
心砰砰跳,周野川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像躺在云端里睡着,做了一场美梦。
林墨青的神情再次目瞪舌僵。
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周野川感觉她的指甲嵌入了皮肉里,有些痒。
“小哑巴,你会说话了!”林墨青笑着摇晃他的手臂,他的眼眶也跟着热。
“你刚刚叫我的名字了—”她欣喜雀跃,“是不是?!!!”
周野川笑了,重重点头。
发音并不清晰,甚至粗旷难听。但他还是很高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太久没有说过话,早已经习惯不说话,只点头或摇头,要么比一些简单的手势和人沟通。
突然能说话了,却说得很吃力,周野川不是太适应。每发一个音,声带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一下,如针尖在扎喉咙,有股锐利的刺痛感。
但这些都不重要,能开口说话就已经很不容易。
他静静注视林墨青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
从眉眼到鼻梁,眼窝的小黑痣、到露齿的笑。这会因为高兴,变回了手握萤火虫的小孩。
是她救了他。周野川发自内心地说:“谢谢。”
林墨青别扭地转过脸:“什么?”
“蛇……胆。”
他一鼓作气,忍着疼,磕磕绊绊地开口认错,“你为我…….捉蛇,我,却、说那样的话,我混蛋—”
“对……对不起。”
“谢谢,你给我治。不然,我……还是哑巴。”
周野川捏紧裤缝,掌心都握出了汗。
“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说完,他迅即垂头紧盯脚上的布鞋,胆战心慌地等待林墨青审判。
“周野川。”
她笑着叫他的名字,揪住他的衣角,转了转,搓成一个小球,再松开,上头变得皱皱巴巴。
林墨青语调上扬:“两手空空地道歉,我可不接受喔!”
这话的意思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周野川抬起脸,眼底生出喜色。
可他现在没有钱给林墨青买东西。林崇虎给她买的那些好的,贵的、他一样也买不起。
他犯了难,眉眼转瞬压低。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态度:“等,我、发钱了……再给你买……行吗?”
“得了吧!你都穷得穿烂裤衩了,能给我买什么好东西?”林墨青翻了个白眼。
“捉一百只萤火虫给我,而且……”她踮起脚,揉他的脑袋,笑得像得逞的贼,“要给我当狗,像阿钝那样忠心耿耿—”
“我就原谅你啦!”
“可……我,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你阿爸…..”
林墨青打断他,一脸不悦,她揪住周野川的耳朵说:你是猪吗?不会等人都睡着了来找我玩啊?!”
可你是女孩子。他撇嘴。
林墨青像看出周野川在想什么,她一脸嫌弃地说:“你想什么污七八糟的?!咱俩就只是做个伴,不然每天也太无聊了。”
他弯起嘴角,直勾勾地盯着她:“我……给你捉,一百只。”
“你等我。”
林墨青将袋子打开,里面有网,有匕首、有雄黄粉、几个小瓷瓶,还有一个超大的玻璃瓶。
她抬手往草坪上倒,这些东西瞬间像排污口开闸一样,淌了一地。
周野川看得怔住。
刚刚林墨青说和他一块去,她正好捉蛇,而他去捉萤火虫。
分工明确,他拦都不拦住,没想到林墨青居然都准备好了。
夜一深,等吊脚楼灯灭,她会把药房的月亮台灯打开,当作暗号,然后他们一起去山坡。
林墨青把其中一个小瓷瓶掏出来,递给周野川,一脸得意地说:“这个驱蚊液是我自己做的,把它涂上去,包管再毒的蚊子也近不了身。”
“那你呢?”
“我都涂了,别墨迹了。”
周野川听话照做,他打开瓶塞,倒了好几滴在掌心揉搓开,从脖子涂到手臂,脚踝。
是栀子花香。他低头嗅了好几下。
林墨青熟练地拿起网和雄黄粉,把蓝宝石匕首卡在腰间,活脱脱像个侠客。
周野川还是担心。
“我和你,一起抓。”他急切地说,“你被,咬过……我帮你。”
她拔出匕首,严肃地说:“上次是我轻敌。这次,任它是什么银环蛇,还是蛇中之王,都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林墨青打小就不怕蛇,以前家中的鸡圈来过蛇,一番搏斗下,鸡把蛇给啄死了,被林墨青看见了。
她翻进鸡圈,把蛇握在手里,像挥鞭子一样甩来甩去,嘴里还兴奋地喊着:“阿妈,阿爸,你们快来,看我玩这个!这个好,可以当跳绳玩!”
把杨绣云吓坏了。
那时候的林墨青才八岁。
自那以后,她拿着杨绣云的簪子,天天守在鸡圈,等蛇一冒头,她就把簪子插进蛇腰里。
她不知道什么叫七寸,但看鸡都是啄了头又啄下边,林墨青就懂了,要插蛇腰子。
她笑着告诉杨绣云这些事,杨绣云当时一听,脸都气歪了。向来不舍得动林墨青一根头发丝,也被气地拿拖鞋狠狠抽她的屁股。
林崇虎就在旁边打哈哈,硬拦着不许杨绣云打。
甚至还给林墨青定做了一把蓝宝石匕首,并且告诉她:“胆大是好事。凡事不要怕,有阿爸做主,谁敢欺负你,你就拿匕首捅他!”
回想起杨绣云说的话,周野川一开始被林墨青幼时的胆大妄为,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但在后来知道林崇虎这样教育林墨青,他又不免生气。
也难怪林墨青有时会变成一副讨人厌的样子,有这样的父亲,自然会被养出这样的骄纵心性—张狂无惧,从不拿别人的尊严当回事。
可她毕竟是个女孩,而他是孔武有力的男人,他怎么能让林墨青为了他独自去抓蛇?!
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孬种!况且,他还是不放心林墨青。
“我陪你去。”周野川坚持地说。
“不行!”她固执的眼神带着威胁,“你要是敢去,等蛇咬了你,我就见死不救,马上跑路!”
“还有……你胆子这么小,万一去了给我添麻烦怎么办?!”说完,林墨青手一挥,将一袋子东西甩到肩膀上挎住,扭头去抓蛇了。
只留了一只超大的玻璃瓶躺在地上。
林墨青!周野川咬牙切齿地盯着那道消失的背影。
他慢吞吞地捡起玻璃瓶,像抱个金元宝似得揣在怀里,然后转身去找萤火虫。
以为捉一百只很简单,没想到走了一路,耳边不是蝉鸣就是蛤蟆叫,眼前没有看到一丝绿色的踪迹。
周野川绕了好几圈,也就捉住了几只,于是打算去林墨青那一晚待过的草坪找。
他还记得,林墨青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满天的萤火虫就向她围拢,在她的身边跳舞。
绿色的萤光在黑夜里,像星星织就的网。
周野川抱着玻璃瓶坐在地上等待。
驱蚊液果然好用,没有一只蚊子找上他,可也没有一只萤火虫靠近他。
他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林墨青提着蛇像打了胜仗,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而他的瓶里,别说一百,十只都不到,周野川把头低下,准备挨训。
“给我吧。”
她居然没生气,连声音都很平静。周野川一脸诧异,忐忑地把瓶子交出去。
林墨青接过后,把肩上的袋子放下,里面的黑蛇跟死鱼一样动弹不得,但却很干净,没有什么血,也没有分成两半,只是身上多了个洞。
应该是把蛇胆取了,她的手也洗干净了。
“你……好快。”
“厉害不?”林墨青挑眉,故作轻松地说,“三下五除二的事儿!”
周野川仔细打量她:“你没,受伤吧?”
“没有。”
林墨青抱着玻璃瓶坐到他旁边。她盯着里头的萤火虫,手撑着下巴,认真地观察。
她的一双眼睛被这星星点点的绿光照得透亮。
周野川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薄荷叶上的玻璃水珠。
林墨青的眼睛就是玻璃珠。
“我……没捉到一百,”他的声音不自觉缩小,“对不起。”
她说那是因为他身上没她香,然后笑着打开瓶盖,绿色的小星立刻感应到,随即争先恐后地逃出去。
“为什么放走?”
这次又是这样。周野川疑惑不解,上次就想问了。
林墨青往后一仰,躺在草坪上,脚翘成二郎腿,脚尖一摇一晃地转。
她看着天上,他看着她。
月色下,林墨青的脸庞很白,五官更清晰立体,面容恬静。她笑着转头,对周野川说—
“捉住它,是因为我喜欢它的光亮。放它走,是因为它该得到自由。”
自由。
他怔住。
林墨青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周野川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些奇怪的举动。
原来她把自己臆想成了萤火虫,应该得到自由,而不是被困在玻璃瓶中。
萤火虫可以被她亲手放出来,但她不行,没人能放她走。
她的笼子在林家,钥匙在林崇虎手里,她逃不了。
正常人有的东西,林墨青却没有。
他虽然穷但最不缺自由,林墨青看着高贵,可正常人都有的东西,她却不能轻易拥有。
李家那个傻儿子,仅仅因为和她门第相当,就被林崇虎做主,将林墨青许给了他。
好荒唐。周野川的心脏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她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该回家了。”
他看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接下来的日子,周野川白天做工,晚上要陪着林墨青学习。
她还教他写字,有时候写的慢了,她就拿竹藤打他的手,写错了也打,写对了就会揉他的头。
月亮台灯的暗号亮起,周野川轻手轻脚地推开药房门,开始新一轮的征战。
“又错了!”
周野川颤巍巍地伸出手掌。突然间好后悔上学的时候逃课,要是那个时候好好上课,现在也不至于被林墨青整了。
那时候父母都在海市干工地,常年不回家,他留在镇上上学,几乎独来独往,每天放学回家,自己去灶台做饭吃。
他一直不喜欢上学,讲话有口音还被笑话。
有一回把一个男同学打了,老师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他向来嘴笨不会辩驳,男同学又机灵的狠,叫来自己的父母,颠倒黑白地说,是他故意欺负他。
还说,是一起值日的时候,他不小心把粉笔灰撒到周野川身上,所以被周野川借机报复,拖到厕所打。
并且故意展示额头的伤口。
而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他一贯强硬,打架没有输过。
老师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讲台上,让他好好忏悔,念道歉信。
从那以后总是逃课,反正父母离得远,一年才回来一次,他也不怕。
他是反感学习,也常常觉得他在学校格格不入,又没有朋友,也不爱搭理人,还不喜欢交流,做不到的题宁愿急一晚上,也不愿去问任何人。
林墨青不一样。
她教的认真,又有耐心。周野川学的很慢,但却没有上学时期的紧张感。
林墨青说她也就只上到了高一,但教他绰绰有余。因为他也就读了个小学,甚至许多字还不认识。
读完书了,林墨青开始熬药,他则打下手。
他在这期间学到了不少,也没有那么反感林墨青了,更多的是习惯了,包括她的任性跋扈。
这中间,周野川知道了她很多事。
这间药房是林崇虎专门给她准备的,只属于她的。
林墨青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试着治疗他的病。
治好他人的病,也是她一直都想做的事。
周野川不是第一个。
有时候,寨子里的一些人看不起病,林墨青会根据他们提供的药方,送他们免费的药材。
还知道了,林墨青是故意欺负他的,因为只有他老实,不乱嚼舌根。
“那……不是,不应该欺负吗?”周野川问。
林墨青笑笑不回答。
她还说,要是不嫁人的话想开个属于自己的药铺,去海市坐一次船,书上的那种轮船,可以边看海,边吹夜风的那种。
“你呢?”
他沉默了好久,才说:“我……没有未来。”
“人都会有未来的,你怎么会没有呢?”
“我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