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外的山洞口,那方由厉血屠不知从何处移来的静心石桌旁,此刻正坐着两个人。
陈青河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坐在主位,神色平静。而他对面,是一位身着云纹青袍的中年修士。此人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双目开阖间隐有精光流转,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带穗长剑。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周身便自然散发出一股如山岳般沉凝厚重的气息,让人不敢逼视。
云剑宗外门执事,金丹初期修士,赵千山。
当那道青色剑光如同流星般划破天际,精准地降落在小溪对岸时,厉血屠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将陈青河隐隐护在身后。金丹修士!这已是能够御剑千里、开宗立派、称尊做祖的人物,远非他这筑基修士可比。
陈青河的心也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赵千山尚未完全收敛的金丹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般弥漫开来,让他呼吸骤然困难,周身灵力几乎凝滞。全靠厉血屠暗中渡过来的一丝精纯真元勉强支撑,以及自身那已被逼至极限的强大“演技”,他才没有当场失态露馅。
“云剑宗赵千山,冒昧来访,还请陈道友勿怪。”赵千山拱手为礼,语气还算平和客气,但那双锐利的眼眸,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在陈青河身上细细打量,审视之意毫不掩饰。
“赵道友客气了,远来是客,请坐。”陈青河伸手虚引,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来的只是一位寻常访客。
赵千山在石凳上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石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这石桌石凳看似朴素无华,但材质竟是颇为罕见的“静心石”,有安神定魂、辅助悟道之效,便是放在云剑宗内,也非普通弟子所能享用。他自然不知,这是厉血屠压箱底的宝贝,为了给前辈撑场面才咬牙搬出来的。
厉血屠默默上前,取出两个玉杯,奉上灵茶。茶水碧绿,氤氲的热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异香,令人精神一振。
“好茶。”赵千山轻啜一口,点头赞道,“云雾灵尖,生于绝壁,三年方能采得一斤,便是赵某也难得享用几次,道友这里竟有存货,果然雅致。”
陈青河微微一笑,并未接话,只是端起茶杯示意。他哪里认得这是什么灵茶,全是厉血屠在倾尽所有地张罗。这茶香入腹,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竟让他那微末的灵力都活跃了几分,心中不由暗叹,这“高人”的日常,果真奢靡。
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赵千山放下茶杯,神色一正,切入正题:“不瞒道友,赵某此次前来叨扰,实是有一疑难,心中困惑,欲向道友请教。”
“道友但说无妨。”陈青河语气平和,心中却是一凛。重头戏来了。
赵千山轻叹一声,眉宇间染上一抹忧色:“我宗门内有一弟子,名为林枫,身具金系天灵根,天资卓绝,本是元婴可期之材。奈何……三年前下山历练,遭遇情劫,与一凡间女子相恋。后因道途与尘缘难以两全,被迫分离。自此之后,此子便一蹶不振,道心蒙尘,修为停滞不前,终日借酒消愁,形销骨立。宗门长辈多方开解,灵丹妙药用了无数,皆无效果。”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陈青河:“我见道友气度超然,洞明世事,不知对此等‘情劫’所致之道心受损,可有良策见解?”
情劫?道心受损?
陈青河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内心却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个两世为人、却连姑娘手都没摸过、靠着坑蒙拐骗在修真界底层挣扎的炼气期小修士,哪里懂什么缠绵悱恻的情爱,更遑论化解情劫、修补道心?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懂,也得装懂!而且必须装得高深莫测!
他沉默片刻,脑中如同风车般飞速转动,拼命搜刮着前世记忆的角落。诗词!唯有那些流传千古、直指人心的诗句,或许能应对此局!
有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仿佛穿透了山洞,望向了遥远天际那舒卷的云海,声音变得缥缈而深沉,带着一种看尽红尘的沧桑: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赵千山端茶的动作猛然一顿,眼神骤然凝聚。
陈青河并未看他,继续用一种悠远而略带感伤的语调,缓缓吟出后两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最后一个“卿”字尾音落下,山洞内外,万籁俱寂。

唯有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以及风吹过藤蔓的细微沙沙声,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深沉。
赵千山整个人僵在原地,握着玉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瞳孔微缩,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咀嚼着这短短四句,二十八字。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道!是直指本心,将修行与情爱、责任与私欲、超脱与眷恋之间那无解的矛盾、撕心裂肺的挣扎,剖析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凄美无奈!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那个困扰了宗门数年,让无数长老束手无策的难题,其根源不就是林枫内心那“不负道途不负卿”的极致痛苦与两难吗?而这四句诗,将这挣扎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不是粗暴的否定或说教,而是一种深切的懂得与共鸣。
赵千山仿佛能看到,那名心如死灰的天才弟子,在听到这四句仿佛为他量身打造的诗句时,或会嚎啕痛哭,或会怅然若失,或会……于这极致的共鸣中,找到一丝宣泄的出口,乃至释然的契机!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与翻涌的情绪,霍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陈青河,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听君一席话,胜修十年道。不,百年道!”赵千山语气诚挚,带着难以掩饰的钦佩,“道友真乃妙人!此四句,直指人心,洞彻世情,当为我云剑宗座上箴言!赵某代宗门,谢过道友解惑之恩!”
陈青河这才起身,虚扶一下,淡然道:“赵道友言重了,不过是有感而发,随口之言,若能对贵宗弟子有所帮助,便是幸事。”
赵千山看着陈青河这副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最后一丝因对方年轻和气息不显而产生的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能随口道出如此直指大道本源、触动心灵魂魄真言者,其境界,岂是表面修为所能衡量?
他不再以平辈论交的语气,言辞间不自觉地带上了更多的敬意,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储物袋和一枚温润白玉雕刻、上有流云纹路的令牌,放在石桌上。
“此乃一点心意,以及我云剑宗的客卿令牌,虽只是最低等的‘流云令’,但也算一份凭证。”赵千山拱手道,“道友日后若有所需,或愿往云剑宗一游,可凭此令至宗门任何据点,必得相助。宗门事务繁杂,赵某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道友慢走。”陈青河拱手还礼。
赵千山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已至洞外,剑诀一引,腰间古剑铿然出鞘,化作一道青色惊鸿,载着他冲天而起,瞬息间便消失在天际。
直到那剑光彻底不见,厉血屠才长长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的衣衫已然被冷汗浸湿。面对金丹真人的无形压力,非同小可。
他转回身,看向陈青河的目光,敬畏之中更添了几分死心塌地的狂热。连金丹真人都要执弟子礼,奉上客卿令牌,前辈的境界,果然如渊似海,深不可测!
陈青河没有理会厉血屠的目光,他伸出手,拿起那枚触手温凉的“流云令”。令牌上的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蕴含着某种玄妙的气息。他又掂了掂那个沉甸甸的储物袋,神识略微一探,里面灵光闪耀,灵石数量远超他的想象。
云剑宗客卿……
他抬头,望向洞口外那方湛蓝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的弧度。
这位置,越来越高,脚下这用谎言堆砌的悬崖,也越来越陡峭了。
这戏,真是越来越难,却也……不得不继续唱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