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殿夜宴的风波,如同投入华清宫温汤的一颗石子,涟漪在无声中扩散。
次日清晨,杨清澜在听泉阁醒来,窗外鸟鸣清脆,温泉溪流氤氲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缠绕着院中的奇花异草,恍若仙境。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幼春伺候她梳洗时,神色间带着几分后怕与骄傲:“娘子,昨夜可真真是险极了!多亏了您反应快,不然三娘子她……”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今早我去取早膳,听几个相熟的小宫女议论,都说陛下看三娘子的眼神……不太一样。还夸娘子您胆识过人,竟敢在御前那般说话。”
杨清澜对着菱花镜,将一支素银簪子插入发髻,镜中女子眉眼沉静,看不出丝毫昨夜挺身而出的惊悸。“不过是情急之言,侥幸未触怒天颜罢了。”她语气平淡,“这些话,在外头万不可多嘴。”
“奴婢晓得轻重。”幼春连忙点头。
用过早膳,杨清澜正欲寻个借口去探望杨玉环,院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和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惠妃娘娘有旨,宣杨大娘子前往凝香殿说话。”
该来的,终究来了。
杨清澜整理了一下衣裙,深吸一口气,随着前来引路的内侍前往武惠妃所居的凝香殿。凝香殿位于华清宫地势较高处,殿宇精巧,四周遍植奇花异草,香气馥郁,故而得名。
殿内,武惠妃并未穿着昨日宴席上那般正式的翟衣,只着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常服,斜倚在铺着软缎的美人榻上,两名宫女正跪在一旁轻轻为她捶腿。她卸去了浓妆,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
“臣女杨清澜,参见惠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杨清澜依礼下拜,姿态恭敬。
“起来吧,赐座。”武惠妃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目光却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昨日宴上,你倒是机敏。”
杨清澜在下首的绣墩上浅浅坐了半边,垂眸应道:“臣女惶恐。昨日情急,唯恐堂妹年幼无知,言语举止有失,冲撞圣驾,故冒昧进言,实属僭越,还请娘娘恕罪。”
“僭越?”武惠妃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拂过榻边小几上的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是聪明,而非僭越。你很好,比本宫想象的要沉稳得多。”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只是,本宫有些好奇。你提及岐王六郎精通音律古籍,你与他……似乎相熟?”
杨清澜心知这是关键,坦然答道:“回娘娘,臣女与六郎君并不相熟。仅是前些时日,六郎君偶得一幅《八荒异兽图》残卷,听闻臣女曾摆弄过‘山海弈’这等游戏,故遣府上嬷嬷送来,请臣女帮忙参详图中注解。臣女才疏学浅,正苦苦查阅典籍,尚未有头绪,昨日宴上见陛下问起古谱,想起六郎君宗室雅望,学识渊博,或可为此事出力,故贸然提及。若有不当之处,皆臣女之过,与六郎君无关。”
她将前因后果交代得清楚明白,既撇清了自己与李清过从甚密的嫌疑,又将举荐的理由归于公心,姿态放得极低。
武惠妃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半晌,她才缓缓道:“原来如此。六郎那孩子,性子是冷了些,但于书画古籍上,确有过人之处。陛下也曾夸他‘有林下之风’。”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杨清澜身上,带着一丝深意,“你既能得他青眼,请他参详古物,可见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日后若有暇,多来凝香殿走走,陪本宫说说话。整日对着这些花啊朵的,也闷得慌。”
这便是示好,也是某种程度的认可与笼络。
“能得娘娘垂青,是臣女的福分。”杨清澜再次起身行礼,态度恭顺。
从凝香殿出来,已是日上三竿。夏日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青石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清澜微微松了口气,武惠妃这一关,暂时算是过了。这位宠妃显然对她昨夜“维护”寿王夫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维护了武惠妃一系的体面)的举动是满意的,至少目前没有敌意。
她沿着蜿蜒的回廊慢慢走着,心中思忖。武惠妃的“闷得慌”,恐怕并非虚言。皇帝对杨玉环那过于直白的兴趣,像一根刺,扎在了这位多年宠妃的心头。自己这个看似无意间搅局的人,或许反而成了她暂时可以观察,甚至利用的一枚棋子。
正思量间,忽听得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
“……五哥何必如此忍气吞声!父皇他分明……”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带着愤懑,是光王李琚。
“八弟,慎言!”另一个声音稍显沉稳,但同样充满不甘,是鄂王李瑶,“此地非比东宫,隔墙有耳!”
“耳?怕什么!”李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武氏的女人和她儿子得意,看着父皇被……被美色所惑吗?!”他终究没敢直接点出杨玉环,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够了!”太子李瑛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与一丝厉色,“昨日宴上还不够丢人吗?还在此地喧哗!是嫌麻烦不够多?”
假山后沉默了片刻,随即响起几声悻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杨清澜停在原地,心头发紧。太子与二王的怨气已如此之深,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历史上著名的“三庶人之祸”(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为庶人并赐死),其导火索,恐怕早已埋下。华清宫这看似祥和的避暑胜地,实则是催生悲剧的温床。
她悄然转身,换了另一条路,不欲与这几位怨气冲天的皇子照面。
刚绕过一片竹林,却见溪流对岸的凉亭中,坐着两人。一人身着月白澜袍,清俊冷逸,正是岐王六郎李清。另一人则是个穿着青灰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李清正与那老道对弈,神色专注。他似乎察觉到对岸的目光,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来。
隔着一脉潺潺溪流,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而是对着她,极轻、极淡地颔首致意。那目光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仿佛经过昨夜之事,两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无形的、微妙的联系。
杨清澜亦微微屈膝还礼,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那位老道……她心中暗忖,观其形貌气度,绝非寻常方士。莫非是皇帝近年来颇为宠信的那些炼丹修道之人?李清与这等人物交往,是个人喜好,还是另有深意?
这华清宫,果然是迷雾重重,每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行走在看不见的钢丝之上。
回到听泉阁,杨清澜发现杨玉环已在屋内等候,神色间带着残留的惊惶与委屈。
“阿姊!”一见她回来,杨玉环便起身迎上,眼圈微微发红,“方才惠妃娘娘唤你去,可是……可是因昨夜之事怪罪于你?”她紧紧抓住杨清澜的手,指尖冰凉。
杨清澜反手握住她,拉她一同坐下,温言安抚:“没有的事。娘娘只是寻我说说话,问了些家常,还夸我昨日应对得体。”
“真的?”杨玉环将信将疑,美眸中水光潋滟,“可我……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陛下他……还有王爷,昨夜回来,一句话都不肯同我说,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半夜……”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看着她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杨清澜心中暗叹。她终究还是个不谙世事、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女,无法理解那看似荣耀的注目背后,隐藏着何等致命的危险。
“你什么都没做错。”杨清澜语气坚定,“错的是这身不由己的处境。三妹,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何事,谨言慎行,尤其是在陛下和各位娘娘面前,更要拿捏好分寸。王爷那里……他心中自有丘壑,或许只是前朝事忙,你多体贴些便是,莫要胡乱揣测,徒增烦恼。”
她无法将历史的残酷真相直言相告,只能尽力引导她保护好自己。
杨玉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她靠在杨清澜肩头,喃喃道:“阿姊,有你在真好。这华清宫虽美,我却觉得比在长安时还要累。”
杨清澜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慰。累的,何止是她一人。
送走杨玉环后,杨清澜独坐窗前,看着窗外奔流不息的温泉溪水,思绪纷乱。太子一系的怨愤,武惠妃的拉拢,皇帝那莫测的心思,还有那位神秘的李清以及与他交往的老道……无数线索交织,她需要理出一个头绪。
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却并非写字,而是凭着记忆,勾勒出一幅简易的大唐宫廷关系图。中枢是皇帝李隆基,其下延伸出太子、武惠妃、寿王、岐王等主要支系,又在各支系旁标注其依附的朝臣、可能的矛盾以及她观察到的一些细节。
当笔尖落在代表岐王六郎李清的那个点上时,她停顿了片刻。这个人,像一团迷雾。他远离权力中心,却又似乎无处不在;他清冷孤高,却能与方外之人对弈,又在她陷入困境时,以一种间接的方式(那幅残卷)提供了某种意义上的“掩护”或“连接”。
他,会是破局的关键吗?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幼春端着一碟新摘的、还带着水珠的玉荷荔枝进来,低声道:“娘子,方才岐王府的常嬷嬷又来了,说是六郎君听闻娘子为补全异兽图废寝忘食,特将岐王府收藏的几卷《山海经》古注本和一些相关的地理杂记送来,供娘子参考。”她说着,指了指外间桌上摞起的几个锦盒。
杨清澜起身走过去,打开锦盒,里面是数卷装帧古朴的书籍,纸页泛黄,墨迹沉静,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珍本。她随手翻开一页,上面不仅有原文,还有前人密密麻麻的批注,见解精辟。
这份“雪中送炭”,来得恰到好处,也显得格外用心。
“常嬷嬷可还说了什么?”她问道。
“常嬷嬷说,六郎君还提了一句,若娘子在查阅中有何不解之处,或是对华清宫景致有何好奇,可随时去‘静心苑’寻他探讨。静心苑就在咱们椒房苑往西不远,是一处独立的小园子,陛下特赐给六郎君在华清宫期间居住的。”
静心苑……随时可去……
这已不是间接的暗示,而是近乎明确的邀请了。
杨清澜合上书卷,指尖拂过微凉的锦盒边缘,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无论李清是出于何种目的,在目前孤立无援的情形下,与他建立联系,获取更多信息,是必要的。何况,他送来的这些古籍,确实能解她燃眉之急,也为她提供了绝佳的拜访理由。
“幼春,替我更衣。”她转身,语气平静,“我们去静心苑,拜谢六郎君。”
静心苑果然如其名,位置僻静,园内并无过多繁复装饰,只见苍松翠柏,奇石林立,一脉温泉水引入园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池潭,水汽蒸腾,旁边建有一座茅亭,亭中设着石桌石凳,古朴自然。
杨清澜被常嬷嬷引入园中时,李清正独自一人在亭中抚琴。他今日未束发冠,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散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闲适与不羁。琴声淙淙,并非宫廷常见的靡靡之音,而是带着山野清寂之气的《幽兰操》,意境空远,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融为一体。
他没有因客至而停弦,直到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温泉雾气之中,方才抬眼看来。
“冒昧来访,打扰六郎君雅兴了。”杨清澜敛衽一礼,“特来拜谢郎君惠赠典籍之恩。”
李清起身还礼,声音依旧平淡:“杨娘子不必多礼,不过是互有所需,各取所需罢了。”他示意她在石凳上坐下,常嬷嬷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茶。
“郎君所赠,皆是珍本,解了清澜许多困惑。”杨清澜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她正在补全的《八荒异兽图》副本,以及自己遇到的一些疑难之处,“尤其是关于‘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记载,与《淮南子》所述似有出入,不知郎君如何看待?”
她没有提及昨夜宴席,也没有打探任何敏感话题,而是直接切入学术探讨,姿态坦然。
李清目光落在她标注的疑问处,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执起墨笔,在旁边的空纸上写下几句注解,引经据典,言辞简洁,却切中要害。“天地之象,本非一言可蔽。古籍记载,多有神话演绎成分,取其意即可,不必过于拘泥字句。”
他的见解,与杨清澜来自现代的观念不谋而合,让她颇有遇到知音之感。
两人便在这温泉池畔的茅亭中,就着氤氲水汽与清茶幽香,探讨起那些光怪陆离的上古异兽、山川地理,偶尔也涉及一些相关的古乐、星象传闻。李清的学识果然渊博,且思路清晰,往往能直指核心。杨清澜则凭借超越时代的视野和对细节的敏锐把握,不时提出新颖的见解,引得李清也多看了她几眼。
谈话间,杨清澜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来时,见溪对岸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与郎君对弈,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
李清执壶为她续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目光清冽如泉:“那是张果老先生,陛下近日召至驾前问道的。”
张果老!八仙之一的张果老!竟真是历史(或传说)中的人物!杨清澜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原来是张仙师,久闻大名。”
李清看着她,眸色深沉,仿佛能洞悉她平静下的波澜。他放下茶壶,语气平淡无波,却似有所指:“陛下近年来,颇醉心于长生之道,宠信方士。然,金石之药,性烈如火,恐非养生延年之福。神仙之事,虚无缥缈,终究不及脚下之路实在。”
这话,已是极大的信任与警示!他是在暗示皇帝沉迷丹药的风险,甚至可能关联到龙体安康,更是在提醒她,在这迷雾重重的华清宫,要看清现实,而非沉迷于虚幻的传闻或表象。
杨清澜心头凛然,郑重颔首:“郎君所言极是。清澜受教。”
夕阳西下,将静心苑染上一层暖金色。杨清澜起身告辞。
李清送至亭外,并未多言。只是在杨清澜转身欲走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华清宫水深,温泉虽暖,其下或有寒流。杨娘子……珍重。”
杨清澜脚步一顿,回身,对他展露一个真诚而清浅的笑容:“多谢郎君。清澜省得。”
离开静心苑,走在暮色四合的宫道上,杨清澜的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与李清的交谈,不仅解决了学术上的疑难,更获得了一条关于皇帝身体状况和喜好的重要信息,以及一句沉甸甸的提醒。
她抬头望向暮霭沉沉的骊山,山巅的殿宇在夕阳余晖中只剩下漆黑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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