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方案，是我做的。”
杨东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玻璃上，清晰，且带着一丝裂纹。
他面前的办公桌后，部门主管王强把肥硕的身体陷进老板椅里，两根油腻的手指夹着烟，闻言，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浊的烟雾。
“你的？”王强眼皮都懒得抬，指尖在企划书的封面上点了点，那里，“策划人：王明”几个字刺眼得很。王明是他亲外甥。
“杨东，你一个实习生，说话要负责任。”王强慢悠悠地把烟灰弹进杯里，“这个项目，是我交给王明跟进的。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周围的格子间里，键盘声不知何时停了。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麻木，像细密的针尖一样扎在杨东的背上。
杨东的视线越过王强，落在他身后墙上那面“优秀员工”的锦旗上，自己的名字曾在上面待过一个月。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火。
“王主管，方案里的每一个数据模型，每一张流程图，都是我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原始文件还在我电脑里。”
王强终于抬起了眼，那双小眼睛里满是轻蔑和不耐。他笑了，肥肉挤在一起。
“哦？你的电脑？”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按了内线，“行政部吗？杨东的实习期考核不合格，通知他办离职手续。对，现在，立刻。”
电话被重重扣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强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杨东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年轻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公司离开谁都照样转。”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口臭和烟油混合的恶心气味，“一个实习生，还想跟我掰手腕？你配吗？”
说完，他直起身，声音又扬了起来，足以让整个办公室听见。
“好了，杨东，去收拾东西吧。别影响大家工作。”
杨东没再说话。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四周的同事们立刻像受惊的鱼群，纷纷避开他的目光，低头假装忙碌。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一本翻旧了的专业书，一个廉价的相框，里面没有照片。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放进一个空纸箱里。
箱子很轻。
他抱着纸箱，面无表情地穿过一道道目光，走向公司大门。没有一个人跟他道别。
电梯门打开，映出他苍白的脸和有些宽大的旧T恤。数字从十八层开始，一层层向下跳动，像在为他的人生倒数。
叮。
一层到了。
杨东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以一个嚣张的甩尾，稳稳停在了大厦门前的台阶下。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限量版潮牌的年轻男人走了下来，他靠在车门上，脸上挂着玩味的笑。
是张伟。
紧接着，副驾驶座上也下来一个身影。
女人穿着裁剪得体的连衣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脸上是精致的妆容，正亲昵地挽住张伟的手臂。
是吴菲菲，杨东的前女友。
三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吴菲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炫耀所取代。
杨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得发疼。他抱着纸箱，沉默地低下头，想从旁边绕开。
“哟，这不是杨东吗？”
张伟懒洋洋地开口，故意上前一步，正好挡住了杨东的去路。他上下打量着杨东怀里的纸箱，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怎么？被这家破公司给开了？啧啧，真是可怜啊。”
杨东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吴菲菲开了口，声音尖酸刻薄，像淬了毒的针。
“张伟，你别这么说。说不定人家是高升了呢？”她捂着嘴轻笑，目光落在杨东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上，“杨东，找到下家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跟张伟说说，去他家公司扫个厕所什么的，工资肯定比你现在高。”
杨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抱着纸箱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伟很满意吴菲菲的配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爱马仕钱包，动作夸张地抽出一沓厚厚的红色钞票，少说也有一万。
“菲菲，对前男友别那么刻薄嘛。”
他说着，走到杨东面前，脸上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恶劣的笑容。
“拿着。”
他扬起手，将那沓钞票，狠狠地、一张一张地，砸在了杨东的脸上。
啪。啪。啪。
纸币的边缘划过脸颊，带着轻微的刺痛。红色的钞票像雪片一样散开，飘飘扬扬地落了一地，落在杨东的脚边，落在那个破旧的纸箱上。
周围的路人停下了脚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抱着纸箱，被钱砸了一脸的年轻人身上。
“赏你的。”张伟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别说我张伟没照顾前女友的……狗。”
杨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吴菲菲走上前，挽住张伟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杨东，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刀。
“杨东，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她的声音里满是快意和决绝，“你奋斗一辈子，连我身上这个包都买不起。”
“我们走吧，亲爱的，看见他就晦气。”
张伟搂着吴菲菲，像得胜的将军，转身坐回法拉利里。
引擎再次发出咆哮，红色的跑车绝尘而去，卷起的风吹动了地上的钞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无情地嘲笑。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
杨东始终没有弯腰去捡地上的任何一张纸币。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抱着他那轻飘飘的纸箱，一步一步，走进了漫天大雨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顺着脸颊滑落。
在他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封大海般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之下，疯狂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