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下午三点，天色昏沉得像是傍晚，豆大的雨点砸在“问风咨询”的玻璃门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破旧街景。店门口挂着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响，声音闷闷的，像是患了感冒。
秦问天——现在他叫林风——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捏着一枚磨损严重的硬币。
硬币在指间翻转，正面是普通的国徽，背面是年号。边缘有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他闭上眼睛，能听见雨声、远处汽车溅起水花的声音、还有隔壁面馆刘婶招呼客人的大嗓门。
“林老板！林老板在吗？”
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和更浓的油烟味。一个四十多岁、系着围裙的微胖妇女挤进来，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
林风睁开眼，硬币无声滑入掌心。
“刘婶，坐。”他起身倒了杯热水推过去，“又是老陈的租金？”
“可不是嘛！”刘婶没坐，双手在围裙上搓着，“那个死鬼房东，说好的今年不涨租，转头就变卦！一个月加五百，我那小面馆哪受得了！林老板，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
林风听着，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等刘婶说完，他才开口：“合同带了吗？”
“带了带了！”刘婶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
林风接过来，快速浏览。条款很简陋，但关键处有手写补充：“租期三年内租金不变”。签名处，房东老陈的字迹潦草，但按了红手印。
“他涨租的理由是什么？”林风问。
“说是什么…物价上涨，周边都涨了。”刘婶愤愤，“可这条破街，哪来的上涨！”
林风点点头，拿起手机拨了个号。响了三声后接通。
“陈老板，我，问风咨询的林风。”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刘婶的面馆租金，我们聊聊。”
电话那头传来含糊的嘟囔，大概是在说忙、没空。
林风笑了笑：“你现在应该在东风茶楼，和那位张老板打牌吧？第三圈，你刚点了个炮，输了两百。需要我过去当面聊吗？”
电话里沉默了。
几秒后，老陈的声音明显慌了些：“林、林老板，这事…这事好说……”
“合同写的三年不涨，白纸黑字加手印。”林风语气不变，“刘婶的店在这条街开了十二年，街坊都认她。你涨租，她搬走，下一个租客能不能撑过三个月？空置期的损失，你算过吗？”
“可是……”
“这样。”林风打断他，“租金按原价再续两年。作为交换，刘婶每个月多给你一百，算作水电损耗补贴。你稳赚不赔，她也能继续经营。”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传来：“行…行吧。”
挂断电话，林风看向刘婶：“解决了。以后每月多给一百，他能接受。”
刘婶愣住：“就…就这么简单？”
“合同在你手里，他理亏。”林风把合同递回去，“真要闹，他得赔你违约金。他只是赌你不敢闹。”
刘婶眼眶红了，从兜里掏出一卷零钱：“林老板，咨询费……”
“下次来吃面，多给我加个蛋就行。”林风摆摆手，“快回去吧，面馆该上客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刘婶，林风回到柜台后。雨下得更大了，街面已经积起水洼。他重新拿出那枚硬币，放在指尖。
拇指一弹。
硬币旋转着飞起，在昏暗光线中划出银色弧线。他伸手去接——
叮铃铃！
柜台上的老式电话突然炸响。
硬币从指缝滑落，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门缝边，直立着卡进了木板缝隙。
林风盯着那枚竖立的硬币看了两秒，才走过去接起电话。
“问风咨询。”
“林先生。”听筒里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分不出男女，“有一件‘特殊咨询’，需要您亲自处理。”
林风眼神微凝：“什么类型？”
“寻人。不过要找的人，可能不太想被找到。”电子音顿了顿，“委托人说，您曾经处理过…类似麻烦。”
“委托人是谁？”
“见了面自然知道。”电子音报出一个地址，“城西，老农机厂废弃仓库。今晚九点。单独来。”
电话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林风放下听筒，走到门边蹲下，拔出那枚卡住的硬币。边缘的划痕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二十年前，母亲把这枚硬币塞进他手里时，上面还没有这道划痕。
“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记忆里的声音飘忽如烟，“你就用这枚硬币做决定。正面朝上，就忘掉一切，好好活下去。背面朝上……”
母亲没有说完。
后来硬币上多了划痕，染了血。再后来，他再也没见过母亲。
林风握紧硬币，掌心传来金属的冰凉。
特殊咨询。
他在这座边境小城隐姓埋名三年，接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纠纷、合同漏洞、找猫寻狗。从未碰过“特殊”的案子。
电话里的措辞很微妙：“曾经处理过类似麻烦”。
对方知道他的过去。
或者，至少知道一部分。
窗外，雨幕中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车开得很慢，经过店门口时几乎停下，几秒后才加速离开，尾灯在雨水中晕开两团模糊的红。
林风拉下卷帘门，锁好。
回到里间，他打开衣柜，从最底层拖出一个黑色行李箱。指纹锁解开，箱盖弹起。
里面没有衣物。
左边整齐排列着十几本不同国家的护照、驾驶证、身份证件，每张照片都是他，但名字、年龄、国籍各不相同。右边是几部未拆封的加密手机、一台轻薄笔记本电脑、以及几个大小不一的金属盒。
他取出最小的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把黑沉沉的改装手枪，旁边放着两个弹匣。枪身有明显的使用痕迹，保养得极好。
林风拿起枪，掂了掂重量，又放回去。
还不到时候。
他合上行李箱，推回衣柜底层。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部老款诺基亚手机，开机，拨了一个保存在记忆里的号码。
响五声后接通，没人说话。
“查一辆车。”林风报出刚才那辆黑色轿车的车牌号，“云城本地，今天下午出现在老街附近。我要车主信息和近期活动轨迹。”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十几秒后，一个沙哑的男声：“两小时后给你。”
通话结束。
林风关掉手机，取出电池和SIM卡，分别放进不同的抽屉。
晚上八点半，雨势渐小。
林风换上一身深色运动服，外面套了件半旧的夹克。从后门离开时，他往口袋里塞了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那枚硬币。
老农机厂在城西郊外，早十年就倒闭了。厂房破败，围墙倒塌大半，野草长得半人高。
九点整，林风准时踏入废弃仓库的大门。
里面没有灯，只有远处路灯透过破损窗户投进来的惨白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霉菌混合的怪味。
“很准时。”
声音从仓库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一个男人走出来，四十岁上下，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歪斜。他脸色憔悴，眼袋很重，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公文包。
“赵德柱？”林风记得这个名字——本地一个小建材商，生意做得不大，但口碑还行。
“是我是我。”赵德柱快步走近，压低了声音，“林老板，你得帮帮我！他们要弄死我！”
“谁？”
“三合堂！”赵德柱声音发颤，“我…我借了他们的钱，还不上。他们说要用我的店抵债，还…还把我老婆扣了！”
林风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可这不是最糟的！”赵德柱左右看看，凑得更近，“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话…他们做的生意，不只是放贷！他们…他们在搞人口买卖！跨境的那种！”
林风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你有证据？”
“我偷偷拍了照片！”赵德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但他们发现了！现在他们不仅要钱，还要我交出照片！说我敢报警，就先杀我老婆！”
林风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
仓库昏暗，他走到窗边借光。
照片拍得模糊，但能看出是在某个码头，几个男人正在往集装箱里赶人。有男有女，手脚都被绑着，眼睛蒙着布。照片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个标志——三个套在一起的圆环。
林风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了一下。
这个标志，他见过。
在很多年前，母亲的某份研究资料上。
“你要我做什么？”林风问。
“帮我救出我老婆！照片我给你，你去报警也行，随便怎么处理！”赵德柱急道，“咨询费我可以给！多少都行！”
林风看着他，沉默了几秒。
“咨询费，一元。”他说，“但有几个条件。”
“您说！”
“第一，从现在起，你和你老婆必须完全按我说的做。第二，这件事结束后，你们离开云城，至少两年不要回来。第三……”林风顿了顿，“如果我问你问题，你必须说实话。”
“我答应！全都答应！”赵德柱连连点头。
林风从夹克内袋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先告诉我，三合堂扣人的具体地点，看守人数，换班时间。还有，你老婆的特征，今天穿什么衣服。”
赵德柱开始描述，语速很快，时不时回头看仓库门口，显然害怕有人跟踪。
林风快速记录，偶尔打断问细节。
二十分钟后，他合上本子。
“你现在回家，正常睡觉。明天早上九点，去城南派出所报案，就说你老婆失踪，怀疑和三合堂有关。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可是……”
“按我说的做。”林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老婆的事，我来处理。”
赵德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开。
仓库里又只剩下林风一人。
他重新拿出照片，盯着那个三环标志看了很久。然后摸出那枚硬币，弹起。
这一次，硬币落下时背面朝上。
他收起硬币，走出仓库。
夜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远处城区灯火朦胧，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林风拉高夹克拉链，低头走进雨幕。
口袋里，老诺基亚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走到路边一个电话亭，插卡，回拨。
“车查到了。”沙哑男声说，“登记在一个叫‘刀爷’的人名下。三合堂的三当家。最近那辆车经常出现在城北一家私立医院附近。还有……”
“说。”
“车牌昨天还出现在省道卡口监控里，往边境方向。”男声顿了顿，“车上除了司机，后排似乎有两个人，蒙着头。”
林风看向手中照片上那个三环标志。
“帮我查一个标志。三个圆环套在一起，可能是某个组织的徽记。重点查医疗、生物科技、还有跨境贸易相关的公司。”
“范围太大了。”
“先从卡尔森这个姓氏查起。”林风说，“我记得，欧洲有个医疗财团叫卡尔森集团。”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你惹上他们了？”
“也许。”林风挂断电话。
走出电话亭时，雨更大了。他站在檐下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烟烧到一半，他忽然侧头。
街对面巷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不是错觉。
林风掐灭烟，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朝反方向走去。脚步声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身后，另一串脚步声跟了上来。
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不靠近，也不拉远。
专业的盯梢。
林风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阳台伸出各种晾衣架，在夜风中摇晃。他加快脚步，在一个垃圾桶后蹲下，屏住呼吸。
几秒后，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追进巷子，在岔路口停下，左右张望。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林风从阴影里扑出！
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左手捂住对方口鼻，右臂锁喉，膝盖顶住后腰，整个人像捕猎的豹子将对方死死压在地上。
“谁派你来的？”林风声音压得很低。
男人挣扎，但锁喉的力量让他无法发声。
林风稍微松了点力：“说。”
“刀…刀爷……”男人嘶声，“他说…说赵德柱见了你…让我盯着……”
“还有呢？”
“还、还说如果你插手…就……”男人突然闭嘴。
林风从他腰间摸出一把弹簧刀，刀身泛着冷光。又从他口袋里翻出一个手机，最新款，需要指纹解锁。
“就怎样？”林风问。
男人不说话了。
林风松开他，退后两步：“回去告诉刀爷，赵德柱的案子我接了。让他放人，这事还有得谈。如果不放……”
他手腕一抖，弹簧刀飞出，钉在男人耳边两厘米的墙壁上，刀柄震颤。
“下次就不会打偏了。”
男人连滚爬爬地跑了。
林风捡起刀，擦干净指纹，扔进垃圾桶。然后拿出那部手机，用男人的手指解锁，快速浏览通话记录和短信。
最近一条短信是半小时前发的：“目标进入仓库，赵也在。是否需要行动？”
回复只有一个字：“等。”
发信人号码没有备注。
林风记下号码，删掉刚刚的浏览记录，把手机关机，拆开后盖取出SIM卡，折断，分别扔进不同的下水道口。
做完这些，他靠在墙上，点了今晚第二支烟。
烟雾在雨中升腾，很快消散。
事情比他预想的复杂。三合堂、跨境人口贩卖、三环标志、卡尔森集团……这些碎片之间，隐隐有一条线连着。
而线的另一端，似乎通向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倒下的身影。
烟烧到尽头，烫到手指。
林风甩掉烟蒂，走出巷子。
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几分钟，仓库顶部的破洞处，一个红外摄像头缓缓转动，将镜头对准了他消失的方向。
摄像头另一端，某个昏暗的房间里，屏幕蓝光映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那人看着画面中林风的身影，嘴角微微勾起。
“找到你了。”
他轻声说，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目标确认。启动‘清道夫’协议，优先级：观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