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天刚蒙蒙亮。
林风像往常一样,从“问风咨询”二楼的小隔间醒来。十平米的空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墙上贴着云城的地图,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各种信息。
他起身,做了三组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每组五十个。出汗不多,呼吸均匀。
冲完澡,换上干净的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对着镜子整理衣领时,左肩那道旧伤在镜中清晰可见——十五厘米长的疤痕,像是被某种利器划过,虽然愈合多年,颜色依旧比周围皮肤深。
手指抚过疤痕,动作很轻。
很多年前,母亲的手也这样抚过这道伤口。那时他还小,伤口刚缝合,疼得整夜睡不着。母亲就坐在床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手指轻轻抚过绷带边缘。
“妈妈,为什么他们要追我们?”
“因为妈妈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问天,你要记住,这世上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能做。”
“那爸爸呢?爸爸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镜中的林风眼神暗了暗,摇摇头,把回忆甩开。
下楼开门,挂上营业的牌子。老街渐渐有了人声——早餐摊的叫卖、自行车铃铛、邻居打招呼的方言。
八点半,刘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过来,上面铺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蛋。
“林老板,趁热吃!”她放下碗,搓着手,“昨儿的事,真是……”
“应该的。”林风接过筷子,“赵德柱今天去报案了吗?”
“去了去了!我早上买菜看见他往派出所方向走。”刘婶压低声音,“林老板,三合堂那帮人可不好惹,你……你真要管这事?”
林风低头吃面:“收了咨询费,就得办事。”
“就那一块钱?”刘婶叹气,“你这孩子,总做亏本生意。”
“不亏。”林风说。
吃完面,刘婶收碗离开。林风打开电脑,登录一个加密邮箱。收件箱里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主题空白。
点开,正文只有两行:
“三环标志属于‘卡尔森医疗集团’旗下子公司‘生命线国际’的旧版徽记。该公司五年前重组,徽记已更新。但重组前的业务包括:跨境医疗运输、生物样本采集、临床试验外包。”
附件是一份PDF,二十多页,全是英文。林风快速浏览,目光在其中几段停留。
“……在东南亚和非洲地区开展‘人道主义医疗援助项目’,但多次被当地媒体指控非法采集基因样本……”
“……2015年,与‘秦氏生物科技(中国)’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共同开展‘端粒酶定向激活’的临床前研究……”
秦氏生物科技。
林风的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一下。
那个姓氏,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主动想起过了。
邮件继续往下翻,最后几页是新闻截图,时间都在三年前左右。其中一条标题是:“生命线国际运输船‘灯塔号’在公海被多国执法机构拦截,涉嫌非法人体实验,证据不足后释放。”
配图里,一艘白色医疗船的船身上,隐约能看到三个套环的标志。
林风放大图片。
船舷边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亚洲面孔,戴着金丝眼镜,正侧身与旁人交谈。像素很糊,看不清脸,但身形和昨晚仓库监控里那个男人很像。
他关掉邮件,清除浏览记录。
九点十分,店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赵德柱,但和昨晚判若两人——脸色惨白,眼球布满血丝,西装皱得像腌菜,领带也不知道去哪了。
“林…林老板……”他声音发干。
“坐。”林风给他倒了杯水,“报案顺利吗?”
赵德柱没接水杯,双手在膝盖上攥成拳,指节发白:“我…我不报案了。”
林风抬眼看他。
“那些照片…我也要拿回来。”赵德柱不敢看林风的眼睛,“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咨询费我照给,双倍…不,十倍!”
“原因。”林风说。
“没、没什么原因……”赵德柱站起来,“就是不想惹事了。我老婆…三合堂说今晚就放人,只要我把照片交出去,欠的钱可以宽限三个月。”
“所以昨晚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
“是真的!但现在…现在情况变了!”赵德柱突然激动起来,“林老板,你就别管了!把照片还我,咱们两清!”
林风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后,他说:“你衣领后面,有个东西。”
赵德柱一愣,下意识去摸后颈。
“左边,往上一点。”林风说,“对,就是那里。”
赵德柱摸索着,手指碰到一个纽扣大小的硬物。他扯下来,拿到眼前一看——是个微型窃听器,黑色,还在闪着细微的红光。
他的脸瞬间从惨白变成死灰。
“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风起身,接过窃听器,放在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把窃听器扔进去,盖紧。
“现在可以说了。”他坐回椅子,“什么时候被装的?”
“早上…早上我来你这儿的路上。”赵德柱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有两个人拦我车,说我老婆在他们手上。他们搜了我的身,拿走了手机,然后…然后拍了拍我的背,说‘别耍花样’……”
“所以刚才那些话,是说给他们听的。”
赵德柱点头,眼泪掉下来:“林老板,我没办法…我老婆怀孕了,三个月…他们知道了,说如果我敢报警,就…就……”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林风沉默片刻,问:“你确定你老婆在他们手上?”
“确定!他们让我听了她的声音!”赵德柱掏出另一部旧手机——显然是被迫换上的,“还发了照片。”
他打开相册,最新一张是个昏暗的房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蜷缩在墙角,脸上有泪痕,但五官确实是赵德柱老婆。
林风看了看照片的元数据——拍摄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十七分,GPS定位关闭,无法判断地点。
“他们说今晚放人,条件是什么?”林风问。
“交照片,签一份…股权转让协议。”赵德柱痛苦地抱住头,“我那家建材店,他们要51%的干股。以后店里所有的运输业务,都得用他们的车。”
“这是要吞你的店。”
“我知道…可我能怎么办?”赵德柱抬起头,眼睛通红,“林老板,你就把照片还我吧。这事…这事你管不了。”
林风没说话,走到窗前。
老街依旧平静,卖菜的阿婆在摊位上打瞌睡,几个小孩追逐着跑过,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当。
但在这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三合堂要的不是钱,也不是一家小店。他们要的是赵德柱这条线——一个做建材的老板,有运输车辆,有仓库,有出入城区的合理理由。如果用来运“货”,再合适不过。
昨晚那些照片,恐怕只是个借口。
“照片我不能还你。”林风转身,“但你老婆,我会救出来。”
赵德柱愣住:“可他们……”
“他们现在最想要的不是照片,是你乖乖合作。”林风走回桌前,“你去告诉他们,照片已经交给一个‘中间人’保管,如果今晚八点前见不到你老婆安全回来,中间人就会把照片寄给省公安厅和中央巡视组。”
“他们会信吗?”
“他们会查。”林风说,“而在他们查的时候,我们有机会。”
“我们?”
“对,我们。”林风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云城地图铺开,“你建材店的仓库在哪儿?”
赵德柱指了一个位置——城北工业区边缘。
“你老婆平时开什么车?”
“一辆白色长安面包,车牌云C 7B213。”
“车钥匙你有备用的吗?”
“有,在我店里。”
“现在去拿,然后去你仓库等我。”林风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记住,走大路,别抄近道。路上如果被拦,就说去仓库清点存货,准备交接。”
“交接?”
“给他们一个你正在准备交出控制权的信号。”林风说,“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赵德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起身要走,又回头:“林老板,你…你为什么帮我到这个地步?就为那一块钱?”
林风看向桌上那个装窃听器的小铁盒。
“因为我讨厌别人在我店里装东西。”他说,“快去吧,时间不多。”
赵德柱走后,林风锁了店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他回到二楼,打开那个黑色行李箱,这次取出的是笔记本电脑。开机,连接加密网络,屏幕很快亮起,显示出一个简洁的黑色界面。
他输入一串指令,调出云城的交通监控系统——三年前他“帮”市政信息化部门解决了一个安全漏洞,对方给了他一个后门账号作为感谢,一直没收回。
搜索白色长安面包,车牌7B213。
系统很快跳出记录:昨天下午三点二十一分,该车从赵德柱家小区驶出,三点四十七分进入城北工业区,之后消失在监控盲区。
最后出现的位置,离赵德柱的仓库不到两公里。
林风放大那片区域的地图。工业区老旧,很多厂房空置,监控覆盖率低,确实适合藏人。
他记下几个可能的地点,然后清除访问记录,关机。
接下来需要一些装备。
林风从行李箱里取出另一个金属盒,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小工具:微型摄像头、录音笔、信号干扰器、开锁工具,还有一把多功能军刀。
他选了摄像头和干扰器,揣进口袋。想了想,又把那枚硬币拿出来,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塞进衬衫内侧的口袋。
下楼时,刘婶正在门口扫地。
“林老板,要出门啊?”
“嗯,办点事。”林风说,“刘婶,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去省城进货了,明天才回。”
刘婶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但没多问:“知道了。你…小心点。”
林风点点头,骑上门口那辆半旧的电动车,朝城北驶去。
云城不大,从老街到城北工业区,骑车也就二十分钟。越往北走,街景越荒凉,老厂房像巨兽的骨架矗立在杂草中。
赵德柱的仓库在一个小院里面,铁门锈迹斑斑。林风到的时候,赵德柱已经在了,正蹲在门口抽烟,脚下已经一堆烟头。
“钥匙。”林风伸手。
赵德柱递过来一把车钥匙和仓库钥匙。林风打开仓库门,里面堆着各种建材,灰尘味很重。最里面停着那辆白色面包车。
林风检查了车子——油是满的,轮胎状况良好。他打开引擎盖,简单查看,然后在底盘几个位置装上了微型摄像头。
“这是干什么?”赵德柱问。
“保险。”林风说,“上车,去那几个地方转转。”
整个下午,他们开车在工业区转悠。林风让赵德柱开得很慢,自己则透过车窗观察那些废弃厂房。偶尔停车,他下去查看地面痕迹——车辙、脚印、烟头。
到第四个地点时,有了发现。
那是一个旧机械厂的仓库,大门紧闭,但侧门有新鲜的开合痕迹。门口地上有几个烟头,牌子是“红双喜”,赵德柱说过三合堂的人爱抽这个。
更关键的是,林风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发卡——浅蓝色,塑料材质,很普通。
他拍了张照片,发给赵德柱:“是你老婆的吗?”
赵德柱放大看,手开始抖:“是…是她昨天早上戴的!”
林风收好发卡,退回车上。
“应该是这里了。”他说,“看守不会太多,这种地方人多眼杂。最多三四个。”
“那我们现在报警?”赵德柱急切道。
“不行。”林风摇头,“没有直接证据,警察来了也只能敲门询问,他们会提前转移。而且你老婆在他们手里,硬闯有风险。”

“那怎么办?”
林风看看表,下午四点。
“等天黑。”他说,“你先回家,正常吃饭。晚上七点,我会给你打电话。接到电话后,你联系三合堂的人,说愿意签协议,但必须当面签,地点就约在……这里。”
他在地图上指了一个位置——工业区外三公里的一家物流公司停车场,晚上很空,但周围有路灯,不算太偏僻。
“他们要是不答应呢?”
“他们会答应。”林风说,“因为他们也想当面确认你手里到底有没有照片备份。而且停车场那种地方,他们觉得可控。”
赵德柱深吸一口气:“好,我听你的。”
送走赵德柱,林风把面包车开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停好,自己则步行回到那个旧机械厂附近,找了个能观察到仓库的废弃二楼,躲了进去。
从窗户看出去,仓库很安静。但下午五点半左右,侧门开了,一个穿黑色T恤的平头男人走出来,站在门口抽烟,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六点,又出来两个人,拎着几个饭盒进去。
六点半,天开始暗下来。仓库里亮起了灯,但窗户糊着报纸,看不清里面。
林风打开手机,调出装在面包车上的摄像头监控画面——车子还停在原地,周围没人。
七点整,他给赵德柱打电话。
“可以联系他们了。”
电话那头,赵德柱的声音还是有些抖,但比下午稳了些:“好…我这就打。”
挂断后,林风继续等待。
七点二十,仓库侧门又开了。这次出来四个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光头,脖子上有纹身,应该是个小头目。他们上了一辆黑色SUV,快速驶离。
林风数了数——仓库里应该还剩两个看守,最多三个。
时机到了。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楼,绕到仓库背面。那里有几个破损的通风窗,位置很高,但旁边有水管可以爬。
多年训练的身体素质此刻展现出来。林风像猫一样攀上水管,动作轻盈敏捷,几乎没有声音。到通风窗位置,他用军刀撬开生锈的护栏,侧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仓库的夹层,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下面传来电视的声音和男人的说笑。
林风趴在夹层边缘往下看。
仓库中央用隔板围出一个小房间,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人的啜泣声。外面有三个男人——两个在打扑克,一个靠在椅子上玩手机。
比预想的多一个。
他观察了几分钟,确定没有其他人,然后从夹层轻轻跳下,落地无声。
玩手机的男人最先察觉不对劲,抬头时,林风已经到他面前。
一记手刀精准砍在颈侧,男人连哼都没哼就软倒了。
打牌的两人反应慢了半拍,其中一个刚站起来,林风已经抓起桌上的扑克牌甩出去——牌边缘锋利地划过对方手腕,那人惨叫一声捂住手。
另一个人掏出了刀。
但林风更快。侧身躲过刺击,抓住对方手腕一拧,刀脱手,接着肘击胸口,膝盖顶腹。整套动作在两秒内完成,对方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被扑克牌划伤手腕的那人还想跑,林风抄起地上的一个扳手,甩出。
扳手砸中后膝弯,那人扑倒在地。
林风走过去,用扎带把三人的手脚都捆了,胶带封嘴。然后走到那个小房间门口。
门没锁,只是用插销闩着。
他拉开插销,推开门。
里面只有一个女人,蜷缩在墙角,头发凌乱,脸上有泪痕,但衣服还算整齐。看到林风,她惊恐地往后缩。
“赵德柱让我来的。”林风说,“能走吗?”
女人愣了几秒,哇地哭出来,连连点头。
林风扶她起来,快速离开仓库。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三个男人。
其中一个人的衣领下,隐约露出一个纹身——三个套在一起的圆环。
林风眼神一沉。
但没时间细究。他带着女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十分钟后,两人已经坐在面包车上。女人坐在副驾驶,还在发抖。
林风开车往市区方向驶去,同时拨通赵德柱的电话。
“接到了,人没事。你现在立刻回家,我们马上到。”
“好好好!谢谢林老板!谢谢!”赵德柱的声音带着哭腔。
挂断电话,林风看了一眼后视镜。
一辆黑色轿车正从后面跟上来,车灯很亮。
不是刚才那辆SUV。
而且跟得很紧,像是故意让他发现。
林风踩下油门,面包车加速。
后面的车也跟着加速。
两辆车在空旷的工业区道路上开始追逐。
女人紧紧抓住安全带,脸色惨白。林风却异常平静,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在一个急转弯处,他猛打方向盘,面包车冲进一条窄路。后面的车来不及反应,冲过了头。
林风趁机拐进一个废弃厂区,熄火关灯。
黑暗中,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
几秒后,那辆黑色轿车从路口缓缓驶过,车速很慢,似乎在寻找。
等它走远,林风才重新发动车子,从另一条路绕出去。
“那…那是谁?”女人颤抖着问。
“不知道。”林风说。
但他心里有猜测。
回到赵德柱家小区时,已经晚上八点半。赵德柱早在楼下等着,看到老婆下车,冲上去一把抱住,两人抱头痛哭。
林风等他们情绪稍缓,才说:“收拾东西,今晚就离开云城。去省城,找个酒店住下,明天买票去外省,至少待两个月。”
“可是我的店……”
“店可以再开,命只有一条。”林风从车里拿出那个发卡,递给女人,“这个收好。还有,最近有没有人问过你…关于你身体的事?比如有没有得过什么病,或者家族遗传病史?”
女人愣住,想了想:“有…上个月有个什么‘免费体检车’来工业区,我去了。他们抽了血,问了很多问题,还问我父母有没有什么病……”
林风和赵德柱对视一眼。
“那些人长什么样?”林风问。
“就…穿白大褂,戴口罩。但有个人没戴,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很和气……”
金丝眼镜。
林风点点头:“快上去收拾吧。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去哪,包括亲戚朋友。”
送走赵家夫妇,林风开车回老街。
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三环纹身,还有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如果三合堂只是卡尔森集团的执行工具,那么赵德柱老婆的体检就不是偶然。他们在筛选什么?基因样本?还是……
手机震动,是加密邮箱的新邮件提醒。
林风停下车,点开。
只有一句话:
“你的行动引起了注意。‘清道夫’已就位。建议:暂停调查。”
发件人还是那串乱码。
林风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回复:
“清道夫是谁?”
几乎是立刻,回信来了:
“专业的问题,需要专业的代价。你用什么交换?”
林风想了想,打字:
“三环标志在云城的全部活动地点。”
这次等了两分钟。
“成交。明晚同一时间,老地方见。带好你的筹码。”
邮件自动销毁。
林风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夜色中的云城,看起来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而他自己,似乎已经站在了漩涡的边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