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肩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逢阴雨天,或者情绪剧烈波动之后,这道十五厘米长的疤痕就会像苏醒的毒蛇,从皮肤深处传来阵阵钝痛。但今天既没下雨,林风也自认为情绪控制得很好——至少在面包车里甩掉跟踪者时,他的心跳都没有加速超过十下。
可疼痛还是来了。
回到“问风咨询”时已近晚上十点。老街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和偶尔的野猫叫声。林风锁好店门,没有开灯,摸黑上了二楼。
黑暗中,他脱下衬衫,走到镜子前。
月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在镜中映出半明半暗的身体轮廓。左肩那道疤痕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紫色,像是有东西在皮肤底下蠕动。
林风伸手按上去。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仅是疤痕组织那种特有的僵硬,还有一丝不正常的温热。更深处,他能感觉到某种细微的、有节奏的搏动——不是心跳,更像是……某种独立循环?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试图回忆。
关于这道伤的记忆,总是破碎的。雨夜、奔跑、母亲的呼喊、刺眼的车灯、然后是剧痛。那年他十二岁,母亲拉着他在小巷里狂奔,后面是追赶的脚步声。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人,手里的刀在雨幕中闪过寒光。
母亲把他护在身后。
接下来的画面是混乱的:推搡、惨叫、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母亲倒下了,他扑上去,然后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等再醒来时,已经在一间陌生的诊所里。给他缝合伤口的是个沉默的老医生,手法很粗糙,麻药也不够。针线穿过皮肉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
“你妈死了。”老医生说这话时头也没抬,“尸体被那些人带走了。他们要灭口。”
“为什么?”
老医生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里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因为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也因为……她是个‘特殊样本’。”
特殊样本。
这个词林风当时不懂,后来也没机会问。老医生给他留了点钱和一袋消炎药,当天晚上就关掉诊所消失了。
十二年过去,林风查过很多次,再没找到那个老医生的任何踪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肩上的疼痛又加剧了。
林风从药箱里翻出一瓶白色药片——普通的止痛药,但对他这种特殊疼痛效果有限。他干吞了两片,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
尼古丁能稍微分散注意力。
楼下街道空无一人。但林风注意到,对面巷口那盏坏了一个月的路灯,今晚居然亮着。光线很暗,像是电压不稳,但确实在发光。
有人修好了它。
或者说,有人需要它亮着,以便观察。
林风拉上窗帘,只留一条缝。从缝隙看出去,对面二楼那扇常年紧闭的窗户,今晚也罕见地开了一条缝。没有灯光,但窗帘在轻微晃动。
被监视了。
这在意料之中。从他插手赵德柱的事开始,就注定会进入某些人的视野。但这么快、这么直接的监视,还是说明对方急了。
或者,说明他触及的比想象中更深。
林风回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次他没有用加密网络,而是直接登录了一个普通的企业邮箱——这是他作为“林风”这个身份公开使用的联系方式。
收件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云城商会秘书处”,主题是“关于举办中小企业家交流座谈会的通知”。
点开,正文是标准的公文格式,附件是一个PDF。但林风没有看这些,而是选中全文,复制到一个文本编辑器里,然后切换到十六进制视图。
在一堆乱码中,每隔七个字符就会出现一组特殊标记。这是他和一个情报贩子约定的暗号——用商会邮件做载体,传递加密信息。
花了几分钟解码,得到一句话:
“明晚十点,东郊废车场。带三环纹身照片。清道夫。”
发信时间是两小时前,就在他救出赵德柱老婆之后不久。
对方动作很快。
林风删掉邮件,清除痕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式数码相机——昨晚在仓库制服那三个看守时,他顺手拍了那个纹身的特写。
照片在相机屏幕上显示得很清晰:三个圆环相互嵌套,线条简洁,纹在锁骨下方。但放大后能看到,圆环内部还有极细微的纹路,像是某种编码。
林风把照片导入电脑,用图像增强软件处理。随着锐化和对比度调整,那些细微纹路逐渐清晰——不是装饰,而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C-09-K3。
编码。
他记下这串字符,然后销毁原始照片文件,只留了一份加密备份在离线硬盘里。
做完这些,疼痛终于开始缓解。止痛药生效了,或者说,身体自我调节的能力开始起作用。林风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镜中的自己,眼睛里有些血丝,但眼神依旧清醒。
母亲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问天,你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受伤了会好得更快,生病了恢复得更快。但这不是恩赐,是代价。”
“什么代价?”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母亲摸着他的头,“如果那一天来了……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穿白大褂、戴金丝眼镜的人。”
金丝眼镜。
赵德柱老婆描述的体检医生,仓库监控里那个男人,还有……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
林风猛地睁开眼。
他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他去一个地方。那是个很漂亮的园区,草坪修剪整齐,玻璃建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母亲和一个男人在办公室里谈话,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
那个男人从办公室出来时,拍了拍他的头,递给他一颗糖。
男人就戴着金丝眼镜。
而且,那男人的左手上,戴着一块很特别的表——表盘不是圆形,而是三个嵌套的圆环。
三环。
记忆的碎片像被一根线突然串起。林风冲回电脑前,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他这些年收集的所有关于母亲的零散信息。
其中有一张扫描的老照片,是母亲年轻时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背景就是那个玻璃建筑园区,两人都穿着白大褂,像是同事。
林风把照片放大。
男人脸上打了马赛克——这是当年他从老医生那里拿到照片时就有的,老医生说“为了保护你”。但男人的手部没有处理。
左手腕上,确实戴着一块表。
表盘……就是三个圆环。
林风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浏览器,搜索“三环表盘 腕表 定制”。
结果很少,但有一条六年前的论坛帖子引起了注意。发帖人在问:“有人见过这种表盘设计吗?三个圆环嵌套,据说是某生物科技公司的内部纪念品。”
下面有人回复:“卡尔森集团高管定制款,非卖品。据说每个圆环代表集团的一个核心领域:医疗、生物科技、基因工程。”
发帖人又问:“怎么分辨真伪?”
回复:“真品在特定光线下,圆环内侧会显示持有人的员工编号。”
林风关掉浏览器,背靠椅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所以,记忆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给他糖的男人,是卡尔森集团的人。而且很可能是高管。
母亲曾在那里工作过。
然后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被追杀,最后死在那条雨夜的小巷里。
而她拿走的东西,很可能和那个“特殊样本”有关。
和她自己有关。
和他也有关。
左肩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这次林风没有去碰它。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缝再次看向对面。
那扇窗户的缝隙似乎开得更大了些。
林风想了想,转身下楼。他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打开后门——那里通向一条更窄的巷子,堆满了附近住户的杂物。
巷子没有灯,但有月光。林风贴着墙走,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绕了半圈,他来到那栋楼的背面。
老式居民楼,没有门禁。他走楼梯上到二楼,在201室门口停下。
门上贴满了小广告,门把手上落了一层灰,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但林风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门缝底部——没有灰尘。
门最近被开过。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细铁丝——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之一。插入锁孔,感受着内部的构造,轻轻拨动。
三十秒后,锁舌弹开。
林风推门进去。
里面空荡荡的,家具都用白布罩着,确实像久无人居。但空气中有一股很淡的味道——不是灰尘味,而是某种电子设备运行时的微热气味。
他循着气味走到客厅窗户边。窗帘拉着,但墙角摆着一个三脚架,上面架着一台专业级的夜视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对面“问风咨询”的二楼窗户。
摄像机还在运行,指示灯闪着微弱的绿光。
林风走过去,查看存储卡。但刚碰到相机,他就停住了。
不对。
太明显了。专业的监视不会把设备这么赤裸裸地摆在这里,还留着运行指示灯。这是个诱饵。
他立刻后退,但已经晚了。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黑影扑出来!
林风侧身躲过第一击,但肩膀还是被擦到——正好是旧伤的位置。剧痛瞬间炸开,他闷哼一声,动作慢了半拍。

黑影的第二拳已经到了面前。
这一拳很快,而且角度刁钻,直奔太阳穴。是专业打法。
林风低头避过,同时抬膝顶向对方腹部。黑影显然没料到他受伤后还能反击,硬挨了一下,后退两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林风看清了对方——个子不高,但很精壮,一身黑衣,脸上戴着滑雪面罩,只露出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异常。
“反应不错。”黑影开口,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嘶哑难听,“但还不够。”
说完,他再次扑上。
这次林风有了准备。他不再硬拼,而是利用房间里的障碍物周旋。对方力量很大,每一拳都带着风声,但林风的身体灵活性更高,总能在关键时刻躲开。
几个回合后,林风摸清了对方的套路——军警格斗术的底子,但混杂了一些街头打法,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这不是普通的打手或黑社会。
这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清洁工”。
两人在狭窄的客厅里缠斗。林风肩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动作开始变形。一个失误,他被对方抓住手臂,一个过肩摔重重砸在地上。
肺里的空气被挤出来,眼前发黑。
黑影压上来,膝盖顶住他的胸口,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
“照片在哪?”变声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风挣扎,但对方力量太大。
“三环纹身的照片。交出来,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林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谁的人?”
“你不需要知道。”黑影收紧手指,“最后问一次,照片。”
窒息感袭来。林风的大脑开始缺氧,视线边缘出现黑斑。但他反而笑了。
“在……相机里。”他艰难地说,“但……你敢看吗?”
黑影愣了一下。
就这一秒的迟疑,林风动了。
他没去掰对方的手,而是抬起还能动的右腿,用脚跟狠狠踹向对方支撑身体的左腿膝盖侧方!
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关节之一。
黑影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道松了。林风趁机翻身,抓起手边的一个铁制三脚架,用尽全力砸向对方头部!
砰!
金属撞击头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黑影晃了晃,倒下了。
林风爬起来,剧烈咳嗽。脖子上已经留下清晰的指痕。他检查了一下对方——还活着,但暂时醒不过来。
他迅速搜查黑影身上。没有身份证件,没有手机,只有一把匕首、一卷扎带、还有一个小巧的通讯器。
通讯器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确认目标是否清除?”
林风想了想,打字回复:“已清除。照片销毁。现场干净。”
几秒后,回复来了:“撤回。老地方汇报。”
然后通讯器自动关机,再按任何键都没反应——显然有自毁程序。
林风把通讯器揣进口袋,又检查了那个摄像机。果然,存储卡是空的,相机只是个摆设。
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黑影,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
回到“问风咨询”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林风锁好所有门窗,拉上所有窗帘。然后他脱下衣服,检查肩膀。
旧伤的疤痕周围,出现了一圈不正常的红肿,摸上去烫得吓人。更诡异的是,疤痕本身似乎在微微发光——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一种极淡的、青白色的荧光,在皮肤下流转。
他想起母亲的话:“你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
还有老医生说的:“特殊样本”。
林风走到洗手间,打开浴霸最亮的灯。在强光下,他仔细观察那道伤疤。
疤痕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些极细的、蛛网般的纹路向四周蔓延。这些纹路平时看不见,只有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才会显现。
而且,纹路的颜色……和他刚才在照片里看到的、三环标志内部的编码纹路,是同一种青蓝色。
这不是巧合。
林风用手机拍下肩膀的照片,然后导入电脑分析。图像增强后,那些蛛网状纹路更加清晰——它们不是随机分布的,而是有规律的几何图案。
更像是……电路图。
或者是某种生物组织的培养路径。
林风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他关掉图片,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他知道了三环标志是什么。
知道了卡尔森集团在云城的活动。
知道了母亲和那个集团的关系。
也知道了自己身体里,可能埋藏着某个秘密。
而现在,那些知道秘密的人,已经开始行动。
“清道夫”今晚会来赴约。
但在这之前,林风需要做一件事。
他打开那个黑色行李箱,从最底层取出一个密封的金属管。拧开盖子,里面是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透明的液体。
这是他最后的保险——一种强效的基因表达抑制剂,能暂时压制身体里任何异常的生化活动。副作用很大,但必要时刻能救命。
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附有手写说明:“如果有一天,你感到身体‘失控’,就用这个。但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可能会死。”
林风盯着那瓶液体看了很久,最后还是盖上了盖子。
还没到那个时候。
他重新穿好衣服,走到窗前。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老街开始有早起的人声。
对面那栋楼,201室的窗户依旧紧闭,窗帘拉着。
没有人会知道昨晚那里发生了什么。
就像没有人会知道,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林风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他拿起那枚硬币,弹起。
硬币在空中旋转,在晨光中反射出微弱的光。
落下时,他伸手接住。
没有看正反面,直接握紧。
然后他打开店门,挂上“营业”的牌子。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