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和平殡仪馆时,已近晚上十点。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庞大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的轮廓,几扇值班窗户透出的灯光如同困倦的眼睛。夜风穿过院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呜咽。
林序站在侧门外,没有立刻进去。疲惫像浸透水的棉被裹着他,灵魂深处的撕裂感和手腕上交叠印记的异样感持续不断。然而,比起身体的透支,更让他心悸的是那股从脚下深处传来的感应——空洞、迷茫,却暗藏尖锐寒意的最后那个目标。
它就在这里。在殡仪馆的地下,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核心的位置。
不再是巧合。老太太的警告、频繁出现的封魂印裂痕、镇魂簿的激活、以及这蛰伏在殡仪馆下的诡异存在……一切线索都指向这里,这个他工作了三年、以为只是生与死中转站的地方,恐怕本身就是“封印”的一部分,或者至少,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他深吸一口带着消毒水和夜露气息的空气,推开侧门。走廊灯光苍白,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值夜班的同事老张从值班室探头打了个招呼,林序勉强点头回应,脚步未停,径直朝着通往地下层的楼梯走去。
“哎,小林,下面冷库今天好像有点不太平,检修说可能电路老跳,没什么事别下去啊。”老张在后面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张哥。我……落了个东西在下面整理室,拿了就上来。”林序头也不回地应道,声音平静,手心却微微出汗。
不太平?恐怕不是电路问题那么简单。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阴冷干燥,弥漫着特有的、属于长久低温保存和无机盐的气息。灯光也更显惨淡,照在光滑的瓷砖墙面上,反射出幽幽的冷光。他的感应越来越强。不是直接的灼热或悲伤,而是一种……被稀释的、弥散性的空洞感,仿佛一个巨大的、虚无的漩涡,正在缓慢转动,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声音”和“温度”。而在这种虚无的核心,那缕尖锐的寒意如同冰锥,若隐若现。
目标不在普通的遗体存放间,也不在整容室。感应牵引着他,走过熟悉的区域,拐向一条更少使用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挂着“设备层,非请勿入”的牌子,门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据说下面是旧式的通风管道中枢和一些废弃的早期冷冻设备,平时极少有人进去。
此刻,铁门紧闭,但那股空洞的吸力和寒意,正无比清晰地从门后传来。
就是这里。
林序尝试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锁是老式的弹子锁,但看起来很结实。他没有开锁技巧,直接暴力破坏更不可行。
怎么办?
他再次将希望寄托在父亲留下的盒子和自身的感应上。他背靠冰冷的墙壁,避开可能的监控角度(虽然这种地方监控多半是摆设),取出深褐色小盒子和镇魂簿。
这一次,当他左手握住盒子,右手按住镇魂簿封面,同时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扇门后的虚无感应时,变化比之前两次都快!
左手腕上,属于陈昊的那圈灼红细纹最先发烫,紧接着孙晓梅的暗红烙印也亮起微光。两股截然不同却都源于他“收取”的力量,似乎被门后的存在隐隐牵动。与此同时,右手下的镇魂簿封面,“今日收魂:叁”的“叁”字,最后一笔的尾端,竟也微微发热。
更重要的是,他左手中的深褐色盒子,那些繁复的古朴纹路,第一次清晰地“亮”了起来!不是视觉上的光芒,而是一种感知层面的“激活”,纹路如同被注入了某种能量,沿着既定的轨迹流转,散发出一种沉稳、厚重的气息,与他体内因收魂而激荡的两种印记力量形成微妙的平衡,并隐隐指向铁门的方向。
一段更完整的“知识”碎片,伴随着盒子的异动和印记的共鸣,浮现于林序脑海:
……虚影之噬,畏“实”畏“定”。其性空洞,善纳杂念,然核心一点“执冰”不化,是为破绽……以“收束”之意,灌于媒介,击其一点,可显其形……媒介需具“地固”或“人念”之基……
信息依旧残缺,但指向明确。
门后的东西,是一种“虚影之噬”,特性是空洞、吸收。它害怕“实在”和“稳定”的东西。它的核心是一点凝固不化的“执念寒冰”,这是它的弱点,也是突破口。需要用“收束、凝聚”的意念,灌注到具备“大地稳固”或“人类强烈念想”特质的媒介上,攻击那一点核心,才能逼它显形。
媒介……“地固”或“人念”……
林序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冰冷的瓷砖墙壁,水泥地面,钢铁门框……这些算“地固”吗?可能算,但似乎不够“强烈”。“人念”……这里除了他,只有上面值班的老张,哪来的强烈人类念想?
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上。孙晓梅的悲伤,陈昊的怨怒……这两种被他收取、此刻留存在印记中的情绪力量,算不算“人念”?而且是相当强烈的、属于逝者的“念”!
这个念头一起,左手腕上的两道印记同时灼亮!仿佛在回应他的想法。而右手中的深褐色盒子,纹路流转的速度加快,散发出更明显的、引导和稳固的气息。
可行!
林序心脏砰砰直跳。他尝试调动意念,不是去安抚或沟通,而是尝试“收束”左手腕印记中蕴含的那两种情绪力量——孙晓梅溺水时的冰冷绝望,陈昊猝死前的灼热愤懑。这个过程比单纯调用精神力更困难,仿佛在驾驭两股桀骜的暗流。
然而,深褐色盒子适时传来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如同堤坝,帮助他将这两股躁动的“念”约束、凝聚起来。盒子表面的纹路光芒流转,隐隐构成一个简化的、类似“束”字的图案。
就是现在!
林序低喝一声,将被盒子力量初步收束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双念”,通过自己的左手,猛地拍向面前厚重的铁门!并非物理撞击,而是一种意念与能量的倾泻,目标直指门后那空洞虚无感的核心,那一点“执冰”所在!
“嗡——!”
铁门剧烈震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金属呻吟。门板上以林序手掌为中心,瞬间凝结出一片白霜,而白霜的边缘又诡异地呈现出焦黑的灼痕!冰冷与炽热的力量相互纠缠,却又奇异地统一在“收束攻击”的意念下,狠狠贯入门后。
“吱——嘎——!”
一声非人的、仿佛无数玻璃同时被刮擦的尖锐嘶鸣,直接刺入林序的脑海!门后那弥散的空洞感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轰然炸开!
虚无的吸力瞬间变得狂暴,但不再是均匀的吸收,而是带着痛苦的混乱。紧接着,那一直隐藏的、尖锐的寒意陡然暴涨,清晰无比地锁定在林序身上!
铁门“哐当”一声,竟向内凹进一大块,门锁处发出不堪重负的扭曲声。门缝里,浓郁如墨的黑暗汹涌而出,其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冰冷的幽蓝碎光,如同破碎的冰晶风暴。
一个扭曲的、不断变化形状的阴影,从门缝的黑暗中“挤”了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像一团翻滚的烟雾,时而拉伸成模糊的人形,但其核心处,一点极其耀眼、散发着绝对零度般寒意的幽蓝光芒,如同眼睛般死死“盯”着林序。
这就是第三个!虚影之噬的本体现形!
它被激怒了,也更危险了。那空洞的力量不再仅仅是吸收,而是开始主动拉扯林序的精神,试图将他拖入那种万物皆虚的绝望麻木之中。同时,核心的幽蓝“执冰”光芒大盛,数道冰锥般的寒意凌空射向林序!
林序早有准备,在对方显形攻击的刹那,已将深褐色盒子举在身前。盒子上的纹路光芒大放,形成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暗褐色光幕。
“噗噗噗!”
冰锥般的寒意撞在光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光幕剧烈荡漾,出现裂痕,但终究没有立刻破碎。盒身传来刺骨的冰凉,林序持盒的手臂瞬间覆盖上一层白霜,几乎失去知觉。这盒子果然有基础的防护之能!
挡住了第一波攻击,林序没有丝毫停顿。他强忍手臂的麻木和灵魂被拉扯的眩晕感,右手闪电般探入背包,抓出镇魂簿,猛地翻开至最后一页!

空白的第三行,正对着那幽蓝的核心!
这一次,不再需要慢慢感应和勾勒。那“虚影之噬”被激怒显形后,其核心那点“执冰”所代表的本质印记,在攻击状态下反而暴露无遗!那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极度迷茫和恐惧,最终扭曲成想要将一切拉入虚无的冰冷执念。
林序的精神力顺着镇魂簿的链接,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瞬间捕捉到那一点幽蓝光芒深处的“名讳”印记——那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种现象,一个地点,一个事件的凝结!
他左手强忍冰冻,依旧死死抵着盒子维持光幕(光幕已布满裂纹),右手食指灌注了仅存的所有精神力,以及左手腕两道印记中残存的所有情绪力量(此刻被盒子调和成一股奇异的、兼具冰冷与灼热的破击之力),朝着镇魂簿的空白处,朝着那幽蓝核心的印记,狠狠一“刻”!
“给我——显形!”
“喀嚓!!!”
仿佛极寒冰面被炽热铁钎凿穿的巨响!比之前两次加起来都要猛烈!
林序右手指尖爆开一团混合着暗红与冰蓝的光芒,整个人被巨大的反冲力撞得向后飞起,重重摔在走廊墙壁上,喉头一甜,终于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
而那“虚影之噬”发出的尖锐嘶鸣达到了顶点,随即戛然而止!
翻腾的黑暗烟雾如同失去了支撑,骤然消散。冰冷的幽蓝碎光纷纷扬扬,如同蓝色的雪,在空气中迅速消融。只有那一点最核心的幽蓝“执冰”,在彻底消散前,猛地一闪,化作一道清晰的信息流,被强行拽入镇魂簿中!
“咚。”深褐色盒子从林序麻木的左手中掉落在地,光芒尽敛,恢复了不起眼的模样。光幕破碎。
林序背靠着墙,剧烈咳嗽,每咳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般的疼痛。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死死撑着,用颤抖的、染血的手,拿起落在身边的镇魂簿。
最后一页。
第三行。
一个并非人名的、由扭曲幽蓝线条和古老符纹组成的印记,正缓缓凝固、烙印在纸页上。旁边,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暗红色的注解小字:
“馆下虚噬(丙申年地脉渗漏点成型,长期吸纳散逸执念与衰气所化),镇于和平馆地下旧设备层,癸卯年五月十七收。”
不是人名,是地缚灵般的怪物!是因殡仪馆特殊地脉环境,长期吸收散逸死气与执念而形成的诡异存在!它就是老太太警告中“它们”的一种体现,是封印松动后,地脉阴气与人类残念结合滋生的“怪”!
“叁”尽收。
林序看着那行注解,又看看地上恢复平静的盒子和自己狼狈染血的样子,一种混合着剧痛、后怕、以及强烈成就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做到了。在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靠着模糊的本能、父亲留下的盒子、和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他收完了今日的“叁”个目标。虽然代价惨重,但他活了下来,并且真切地解决掉了威胁。
就在这时,镇魂簿忽然自动翻页,不是往前,而是向后,翻到了全新的一页。
之前完全空白的一页上,缓缓浮现出几行新的、更加古朴庄严的暗金色字迹:
“初试镇魂,三刻俱成。血脉稍苏,印痕初凝。”
“赐‘镇魂诀’基础篇:‘束念’、‘固魂’、‘破妄’三式粗解。”
“赐‘蕴魂盒’(深褐色小盒)初步运用之法:护身、纳气、镇物。”
“封印裂痕加剧,阴祟滋生加速。勤修勿辍,以备大患。”
字迹显现完毕后,化为点点流光,一部分融入林序的脑海,化作关于两种简易法门运用的模糊信息;另一部分则分别流向他的左手腕和地上的深褐色盒子。
林序感到手腕上交叠的印记一阵清凉,痛楚大减,并且似乎彼此融合、稳定下来,形成了一道更复杂、颜色暗沉的独特纹身,不再只是简单的伤痕。同时,他与地上那盒子之间,也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如臂使指般的联系。
他挣扎着爬过去,捡起盒子。心念一动,盒子竟化为一道暗光,融入他左手腕的纹身之中,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盒子虚影印记。再一动念,盒子又出现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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