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听见隔壁传来敲击声。
新搬来的邻居总在深夜剁骨头，香味却浓得反常。
直到我在猫眼看见他背着一具女人尸体出门——
那女人突然朝我眨了眨眼。
---
凌晨三点零七分，陈默在黏稠的黑暗里准时睁开了眼。
又是这个点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混沌的睡眠深处精准地拎出来，砸回现实的硬壳里。意识先于身体清醒，耳边还残留着梦的嗡鸣，但更清晰、更执拗地钻进他耳膜的，是隔壁传来的声音。
咚。咚。咚。
沉闷，规律，带着一种砧板特有的、微微发颤的回响。不是快刀乱斩的急躁，而是慢条斯理，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充斥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扎实感。是剁骨头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下拖曳的杂音，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水泥地上蹭过。
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躺在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某块吸饱了夜色的污渍，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变凉。老房子隔音不好，他是知道的。刚租下这间“温馨一居室”时，楼下老太太看电视的戏曲声，楼上小夫妻夜半的争吵呢喃，甚至斜对面那户总在深夜冲马桶的哗啦水响，都曾像背景噪音一样编织进他的夜晚。但那些声音是活的，带着人间的烟火气，哪怕是烦躁的。
这剁骨声不同。它太规律，也太专注了。连续七天了，分秒不差，总在这个万籁俱寂、连野猫都蜷缩起来的时刻响起。它不属于生活，更像是一种……仪式。
陈默翻了个身，薄薄的棉被摩擦出窸窣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得很大。他侧耳倾听，除了那持续不断的“咚咚”声，似乎还能捕捉到一点别的——是水声？极其细微的、黏腻的流动声，偶尔会混在敲击的间隙里。
还有味道。
这是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毛骨悚然的地方。每次这声音响起不久，就会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香味，极其霸道地穿透墙壁、门缝，钻进他的鼻孔。那不是寻常人家炖肉熬汤的醇厚肉香，要更复杂，更……鲜美。鲜得过分，像无数种浓缩的高汤精华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再滴入几滴勾魂的引子，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初闻令人舌底生津，胃部下意识地抽紧，但多吸几口，那鲜味底下隐隐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就会缠绕上来，让人心头莫名发慌。
他试过用被子蒙住头，但那香味无孔不入。他也试过在白天，装作不经意地向楼道里遇到的其他人打听。楼下遛狗的大爷耳朵有点背，扯着嗓子喊：“啥？剁馅儿？晚上？没听见！倒是有只野猫老叫春，烦人！”楼上刚下夜班回来的年轻护士顶着黑眼圈，一脸茫然：“啊？我睡得很死……隔壁？新搬来的吧，好像是个男的，见过一两次，没什么印象。”
新搬来的邻居。陈默也只碰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搬来的那天，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旧夹克，正低头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用黑色厚塑料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挪进屋里，侧脸看不真切，只觉得下颌线条很硬。第二次是在楼梯拐角擦肩而过，男人低着头，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袋口扎得死紧，隐约有些深色水渍渗出来。陈默下意识地想点头打个招呼，男人却像没看见他一样，脚步很快地下了楼，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类似廉价空气清新剂也压不住的味道——和他深夜闻到的奇异香味底调，有些微妙的相似。
这发现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陈默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相反，长期的独居和不算顺遂的生活让他有些过度警觉。他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个生活习惯怪异的厨子，或者某个沉迷于神秘养生食谱的怪人。但理性筑起的堤坝，总在每一个凌晨三点，被那单调的剁骨声和诡异的香味轻易冲垮。
今晚的香味似乎格外浓烈。陈默感到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着，手心渗出薄汗。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老式的铁皮防盗门上，那个拇指大小的猫眼，是通往外部世界的一个幽暗孔洞。
他屏住呼吸，将右眼凑了上去。
猫眼视野有限，带着畸变的弧度。昏黄的楼道声控灯已经灭了，只有安全出口绿莹莹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对面那扇深棕色防盗门的轮廓。门紧闭着，安静得仿佛那持续不断的剁骨声只是他的幻觉。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幻听时，对面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睛死死贴在猫眼上。
门开了。先是一条缝，然后缓缓向内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侧着身，从里面挪了出来。是那个新邻居。他依旧穿着那件灰扑扑的夹克，但此刻背上，赫然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用脏兮兮的米白色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形物体。
那物体看起来异常沉重，压得男人微微佝偻了腰。布料的包裹并不十分严密，一端垂落下来，露出一小截——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只人的脚！苍白，毫无血色，脚踝纤细，指甲盖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黯淡的蔻丹颜色。
嗡的一声，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眼睁睁看着男人调整了一下背负的姿势，粗布包裹晃动，那只脚也随之一荡。然后，男人转过身，准备带上门。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张大部分隐匿在阴影和鸭舌帽檐下的脸，有那么一瞬侧向了陈默这边。陈默看不清他的五官，却清晰地看到，男人裸露的脖颈侧面，似乎有一片深色的、图案复杂的痕迹——像是纹身。
但陈默的注意力根本无法停留在纹身上。因为就在男人转身、米白色粗布包裹随着动作再次晃动的瞬间，那粗布靠近顶部、本应是头部的位置，布料不知是因为搬运的摩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向下滑脱了一小部分。
露出了小半张女人的脸。
长发散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睛紧闭着。
陈默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掐进了掌心。
下一秒，那本该绝无可能动弹的女人，那紧闭的双眼，倏地睁开了！
没有茫然，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焦距。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穿透猫眼畸变的镜片，精准无比地“看”向了躲在门后、浑身冰凉的陈默。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左眼。单眼。一个清晰无误、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幽微表情的眨眼。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声控灯因为男人沉重的脚步声骤然亮起，昏黄的光线泼洒在楼道里，也照亮了女人小半张脸上细腻的皮肤纹理和那过于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瞳。陈默与那只眼睛对视了或许只有零点一秒，却像被拖进了冰冷的深海。
男人似乎毫无察觉，背着那个眨眼的女人，一步步走下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楼道里，渐渐远去。声控灯依次亮起，又依次熄灭，最终，一切重归黑暗和死寂。
只有那残留的、浓得化不开的奇异肉香，还在空气中盘桓，丝丝缕缕，钻进陈默的鼻腔，扼住他的呼吸。
陈默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慢慢滑坐在地上。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但他毫无所觉。耳朵里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巨响。刚才那一幕——那只苍白赤裸的脚，那张惊鸿一瞥的女人的脸，那个冰冷诡异的眨眼——在他脑子里反复闪回、定格、放大。
不是错觉。绝不可能是错觉。
他看到一个男人，在凌晨三点，背着一具女人的“尸体”出门。而那个“尸体”，对他眨了眨眼。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陈默僵硬的四肢才找回一点知觉。他扶着门把手，踉跄着站起来，双腿发软。第一个念头是报警。他跌跌撞撞冲回床边，摸到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下“110”，却在拨通键上方停住了。
说什么？说邻居半夜背尸体？尸体还对我眨了眼？警察会信吗？会不会当他是个报假警的疯子？而且，万一……万一警察来了，什么也没找到呢？那个男人，那个高大的、脖颈有纹身的男人，会不会知道是他报的警？自己一个独居的、没什么背景的外地租客……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删掉了号码，瘫坐在床沿，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的天色依旧沉黑如墨，离天亮还早。隔壁已经彻底没了声息，连那诡异的香味也似乎淡去了一些，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他想起男人脖颈上的纹身。当时光线昏暗，看得不真切，只记得似乎是深色的，面积不小，图案复杂，像缠绕的藤蔓，又像某种扭曲的文字。
还有那个女人。那张脸……虽然只看到小半张，但很年轻，苍白，长发。闭着眼时像沉睡，睁开眼时……陈默猛地甩头，想把那冰冷的凝视从脑海里驱散出去。
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邻居，关于这栋楼，关于任何不寻常的事情。
天色在陈默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由墨黑转为浑浊的深灰。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勉强挤进他这间朝北的小屋时，他立刻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神经却绷得极紧。他仔细听了听门外，没有任何动静。轻轻拧开门锁，闪身出去。楼道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冷尘埃气味，昨夜那浓郁的异香已经散尽，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他快步下楼，来到一楼入口处的信箱区。老式住宅楼，每户一个生锈的绿漆铁皮信箱。他找到对应隔壁房间号码的信箱，锁已经坏了，搭扣虚掩着。
陈默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迅速打开信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褪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广告传单。他捻起传单，下面露出一点白色的边缘。抽出来一看，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超市小票。时间就在三天前。购买物品清单很长，字迹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一些：大量的食盐、几瓶廉价烈酒（高度数）、密封袋、一次性手套、还有……硕大的“猪骨”和“牛骨”字样，后面跟着惊人的重量。
小票最下面，收银员手写的备注栏里，有几个潦草的字：“又要这么多？开店？”
陈默的心沉了沉。这不像是普通家庭采购。他收起小票，又仔细检查了信箱内部，再无其他发现。离开信箱，他绕到楼后，垃圾集中堆放点就在那里。几个颜色污浊的垃圾桶散发着馊味。他忍着恶心，用一根捡来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去翻找。很快，他在一个桶里发现了几个格外扎眼的黑色厚塑料袋，袋口打着死结，但边角有深褐色可疑的污渍。和那天看到男人手里提的袋子很像。他没敢打开，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整个上午，陈默都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度过。他试图用工作转移注意力（他在家做一些零散的文案兼职），但文档上的字都在跳动，组合成那只苍白的脚和眨动的眼睛。他煮了泡面，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总觉得那汤底的颜色和气味都透着古怪。
下午，他决定再去打听。这次他选择了小区门口修鞋摊的老师傅，老师傅在这里十几年了，或许知道些什么。
“你说三单元四楼新搬来那个大高个？”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手里的锤子顿了顿，“是有这么个人。怪得很。搬来那天，东西不多，就几个大箱子，死沉死沉的，他一个人吭哧吭哧搬上去的。不怎么跟人打招呼，老是低着头。对了，”老师傅压低了一点声音，“有天早上我来得早，看见他在那边墙角烧东西，小小一堆，黑乎乎的，也看不清烧的啥，味道挺冲鼻，不像纸钱。我多看了一眼，他好像察觉了，扭头就走，帽子压得低低的。啧，那眼神……怪冷的。”
“烧东西？”陈默追问，“大概什么时候？”
“得有……十来天了吧？就他刚搬来不久。”
离开修鞋摊，陈默心里的疑团更重了。他想起昨晚猫眼里看到的纹身，也许是个突破口？他在网络上胡乱搜索着“颈部纹身”、“特殊图案”、“民俗意义”，但信息庞杂，毫无头绪。
傍晚时分，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楼下，正好遇到住他对门、也就是那位新邻居隔壁的住户出门。是个看起来挺和善的中年阿姨，提着菜篮子。
“阿姨您好，”陈默挤出笑容，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我是住您斜对面的，新搬来没多久。想问问，您这几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比如……剁东西的声音？挺晚的。”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你说那个啊！听见了听见了，好几晚了，吵得人睡不好。我去敲过门问过一次。”
陈默精神一振：“然后呢？”
“开门的就是那个高个子男的，屋里黑乎乎的，也没让进去。他说他是搞……搞什么‘传统食材处理’的，工作需要，得在特定时间处理新鲜材料，还道歉说会注意。闻着是挺香的，但总感觉那香味有点……说不出的怪。”阿姨撇撇嘴，“我看他那屋里啊，窗帘白天都拉得死死的，神神秘秘的。小伙子，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吧？”
陈默连忙点头：“是啊，主要是太晚了，影响休息。阿姨，您看到他屋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他有没有带什么人回来过？”
阿姨想了想，摇摇头：“那倒没看见。他总是一个人进出。不过有一次，我好像听见他屋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就一会儿。我还以为他家人来了，但从来没见有女人出入过。”
女人说话的声音！
陈默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气。他谢过阿姨，逃也似的上了楼。经过隔壁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冰冷的金属表面和紧闭的猫眼，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漆黑的、藏着秘密的空间。他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那里似乎比寻常人家要干净得多，没有指纹油渍，像是经常被擦拭。
这一晚，陈默早早关了灯，却不敢睡。他坐在离门最远的墙角，怀里抱着一个从厨房拿来的旧擀面杖，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那一线黑暗。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安静得可怕。隔壁没有任何声音，连平常夜里该有的细微动静都消失了。这种寂静，比那规律的剁骨声更让人不安。
然后，凌晨三点整。
“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