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直播结束后的寂静,震耳欲聋。
林晓晴瘫坐在椅子上,指尖冰凉,身体却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般虚脱滚烫。屏幕上“直播已结束”的提示字样冰冷而客观,下方那串代表收益的数字——251元——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和理智。
251元。不过是一家人外出吃顿普通晚餐的费用,是儿子小宇一套普通乐高玩具的价格,是陈明加满一次油箱的钱。可此刻,这区区251元,却仿佛拥有千钧重量。它代表了一种可能性,一种绕过她所熟悉的、按部就班的辛苦劳作,快速获取回报的禁忌路径。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恐惧的眩晕。
门外传来陈明轻微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里走动,大概是去厨房倒水。林晓晴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起,手忙脚乱地退出直播APP,清除后台,将手机塞进抽屉最深处,仿佛在藏匿一件赃物。她迅速脱掉那件略显刻意的衬衫,换上家居服,对着镜子拍了拍依旧滚烫的脸颊,试图让表情恢复平静。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卧室门时,陈明正端着一杯水从厨房出来。
“还没睡?”他看了看她,眼神温和,带着一丝倦意,“刚才在忙工作?”
林晓晴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啊……嗯,看了几封邮件。”谎言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尖锐的羞愧。她不敢看陈明的眼睛,低头快步走向厨房,“有点渴,倒点水喝。”
陈明“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回了书房。他那份理所当然的信任,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晓晴的心上。她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墙上,大口呼吸,感觉自己像个卑劣的骗子,玷污了这个家的平静。
(2)
这一夜,林晓晴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就是直播间里飞过的“星际飞船”,是弹幕上密密麻麻的惊叹,是Wolf那个沉默的狼形头像,以及最终那串代表“成功”的数字。251元,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她反复计算着:如果每次直播都能有这样的收入,甚至更多……那笔该死的补习费似乎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一种危险的、带着蛊惑力的念头,开始悄然滋生。
但紧接着,陈明疲惫的侧脸、小宇天真无邪的笑容、以及父母期盼的眼神,又会交替出现,像一盆盆冷水,浇灭她心头蠢动的火苗。两种力量在她脑海里激烈撕扯,让她备受煎熬。
凌晨时分,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摸出手机,点开了与Wolf的私信对话框。那个送出巨额礼物的人,自始至终,只在公屏上出现过那一次,再没有私下发来任何消息。没有居功自傲,没有趁机索要联系方式,甚至连一句“主播表现不错”的客套话都没有。
这种反常的沉默,反而比热烈的追捧更让她心神不宁。他到底图什么?真的只是人傻钱多,随手打赏?还是……有着更深的企图?她点开Wolf的头像,资料依旧空白。这种神秘感,像一层迷雾,笼罩在这个陌生的ID之上,反而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她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在期待,期待他能说点什么,来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或者……只是单纯地,再说句话。
(3)
第二天是周六。
林晓晴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起床,精神恍惚。陈明已经做好了早餐,小宇正兴奋地规划着周末要去新开的科技馆。
“妈妈,你去吗?爸爸说他有时间!”小宇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若是往常,林晓晴一定会欣然答应。但今天,她想到的是昨晚直播时观众提出的几个问题,她需要查阅资料准备更专业的回答;想到的是直播平台的新手任务,连续开播有额外流量奖励……
“妈妈……今天可能不行,”她避开儿子失望的眼神,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去加个班。”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陈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林晓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很急吗?周末都不能休息。”
“嗯,季度审计,没办法。”林晓晴硬着头皮撒谎,感觉嘴里的面包像锯末一样难以下咽。
“好吧,工作重要。”陈明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小宇的头,“没关系,爸爸陪你去,我们俩也是男子汉探险队!”
小宇懂事地点点头,但眼里的光彩明显黯淡了下去。

这一刻,林晓晴清晰地意识到,那251元,已经开始让她付出代价。她为了虚拟世界的光鲜和诱惑,牺牲了与家人共度的真实时光,并用谎言粉饰太平。一种苦涩的滋味,在她口腔里蔓延开来。
(4)
整个周末,林晓晴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陪小宇写作业时,她会不自觉地走神,思考今晚的直播话题;和陈明一起看电视时,她的手指会下意识地滑动手机,查看直播后台的粉丝增长情况和零星的新评论;甚至在做家务时,她都在心里默默演练直播的脚本。
她像上了发条一样,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美其名曰“加班”,实则疯狂地搜集资料、准备内容、研究其他成功主播的录屏。那种专注和投入,甚至超过了她对待本职工作。虚拟世界里的即时反馈和成就感,像一种高效的成瘾剂,让她欲罢不能。
陈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她又一次以“加班”为由拒绝一起下楼散步时,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枚针,刺破了林晓晴强自镇定的外壳。她感到一阵心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指缝中悄悄流逝。
周日晚上的直播,林晓晴准备得更加充分。她特意调整了灯光角度,让画面看起来更柔和专业;话题也选择了更贴近生活的“家庭资产配置的常见陷阱”。直播一开始,她就看到了Wolf的ID静静地挂在在线列表里。
这一次,她镇定了很多,讲述也更有条理。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学会了更好地与弹幕互动。直播间的气氛不错,在线人数稳定在两百人左右,偶尔有小礼物飘过。但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那个狼形头像,内心深处,似乎隐隐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直播进行到一半,那个熟悉的、炫目的“星际飞船”特效,再次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屏幕。
“感谢Wolf的星际飞船!”林晓晴的声音依旧带着惊喜,但比上一次多了几分刻意的表演成分。她熟练地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却是一片麻木的冰凉。又是五千块。扣除分成,又是两千五入账。加上零零散散的其他礼物,这两个晚上,她几乎赚到了半个补习费。
成功的阈值,被迅速拉高了。最初的负罪感,在实实在在的金钱和虚拟的追捧面前,开始变得模糊。
(5)
直播结束后,林晓晴没有立刻离开书房。
她看着后台再次跳涨的收益数字,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满足和更深的不安。她点开与Wolf的私信,犹豫了很久,发送了一条消息:
“谢谢你的礼物,太破费了。其实不用这样的。”
她希望得到一点回应,哪怕是客套的“支持你,值得”,或者,能稍微揭开他神秘面纱的一角。
消息像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复。
就在她准备关掉手机时,屏幕亮了。不是Wolf,而是直播平台官方发来的系统消息,标题十分醒目:
「恭喜主播“晴空”!您已获得“潜力新星”流量扶持资格!平台将为您匹配资深经纪人,提供专业运营指导,助您快速成长!」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陌生ID“星探-阿杰”的好友申请和私信:
“晴空你好,我是星耀直播官方经纪人阿杰。看了你两场直播,数据非常亮眼,特别是吸引高价值用户的能力极强!有兴趣聊聊签约公会吗?我们有专业团队帮你策划内容、引流造势,收益可以翻几倍。方便的话,回个话?”
林晓晴盯着屏幕,呼吸微微一滞。
平台的橄榄枝,专业经纪人的邀请……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顺利了。仿佛有一条预设好的黄金跑道,突然在她面前铺开,闪烁着诱人却令人心悸的光芒。
她仿佛站在了一个急速上升的漩涡边缘,虚拟世界的巨大引力,正拉着她不断下沉。而身后那个真实、温暖却充满压力的世界,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遥远。
她该接受吗?这条看似通往“成功”的捷径,尽头到底是什么?
林晓晴握着手机,手指悬在回复框上,久久无法落下。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她脸上复杂而迷茫的神情。那个名为“晴空”的幻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吞噬着名为“林晓晴”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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