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赤儿闯入少府衙门那天,洛阳下了初冬第一场冻雨。
雨水细密冰冷,打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寒光。胡赤儿没带几个人,就三个西凉军中的老卒,披着简陋的蓑衣,按着腰刀,径直闯进了少府衙署的大门。
门吏刚想喝问,就被胡赤儿一脚踹翻在泥水里。
“滚开!老子找李通那狗才!”
吼声像炸雷,惊动了整个衙门。廊下的文书、佐吏们吓得缩起脖子,从门缝窗缝里偷偷张望。胡赤儿在西凉军中不算大人物,只是个管着几十号人的小校,但他有个特点:脾气暴,手黑,是李傕从凉州带出来的老弟兄。
更重要的是,他管着西园驻军一部分辅兵的冬衣炭火发放。而昨日,一个在宫中有点门路的“老朋友”,“无意”间跟他喝酒时提了一嘴:今年拨给西凉军的特制皮袄和石炭,数目似乎被少府“动”过,经手的李通,最近在西市新购了一处大宅子。
这话像一粒火星,掉进了胡赤儿这桶早就对洛阳繁华和文官们满肚子不满的火药里。
“李通!给老子滚出来!”
胡赤儿直奔后堂,雨水顺着他的甲胄边缘往下淌,在光滑的地砖上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少府丞王硕闻声从值房里出来,脸色发白,强自镇定:“胡校尉,你这是作甚?此地是朝廷官署,岂容你……”
“朝廷?”胡赤儿啐了一口,腥臭的唾沫差点溅到王硕脸上,“老子只知道,克扣咱们西凉弟兄卖命钱的,就是你们这帮趴在朝廷身上的蛀虫!李通呢?让他出来跟老子对质!今年的冬衣,为何少了三成?石炭为何是次货?”
王硕额头冒汗:“胡校尉,此话从何说起?账目分明……”

“账目?”胡赤儿狞笑,一把推开王硕,踹开了李通公事房的门。
李通正在里面,面前摊着账册,脸色比王硕还白。他显然没料到,第一个发难的不是御史台,不是司徒府,而是这么一个粗野不堪的军汉。
“胡、胡校尉……”李通站起身,想挤出一个笑容。
“笑你娘!”胡赤儿一步上前,揪住李通的衣领,“老子的炭呢?老子的袄呢?你拿老子的东西,去给你新买的大宅子添砖加瓦是不是?!”
“没有!绝无此事!”李通挣扎着,“账目清清楚楚,胡校尉若不信,可、可去查……”
“查?”胡赤儿把他掼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卷脏兮兮的帛片——那是他凭记忆和手下兄弟的抱怨,粗粗列出的短缺清单,“这就是老子查的!要不要现在就去西园,让弟兄们跟你‘好好’对质?!”
李通看着那卷粗陋但条目清晰的清单,浑身开始发抖。有些东西,可以做在精细的账目上,却骗不过真正使用它们的人。次等的石炭不耐烧,缩水的皮袄不御寒,军营里的怨气早已滋生,只缺一个点燃的引信。
“误会……一定是误会……”王硕冲进来打圆场,“胡校尉息怒,此事定有蹊跷,下官一定严查……”
“查你祖宗!”胡赤儿回手一拳,狠狠砸在王硕鼻梁上。王硕惨叫一声,仰面倒下,鲜血瞬间涌出。
场面彻底失控了。
跟随胡赤儿来的三个老卒也冲了进来,开始打砸。账册竹简被扫落一地,墨水泼得到处都是。李通想跑,被胡赤儿抓住后领,像拖死狗一样拖到院子里,按在冰冷的雨水泥泞中。
“贪!让你贪!喝兵血的杂种!”
拳头、靴子,雨点般落下。李通的哀嚎和求饶声在冻雨中显得格外凄厉。少府衙署的其他人,无一人敢上前。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洛阳城的各个角落。
***
未央宫,寝殿。
刘协站在檐下,看着连绵的冻雨。张宇垂手立在一旁,低声汇报着刚刚传来的消息。
“……胡赤儿打断李通三根肋骨,王硕鼻梁骨碎了,衙署乱成一团。李傕将军已经派人把胡赤儿押走了,但……军营里的兄弟,都在为胡赤儿叫好。说打得好,早就该收拾这帮喝兵血的蠹虫。”
刘协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董太师那边呢?”
“太师震怒。”张宇声音更低,“在府里砸了东西。但……听说李傕、郭汜几位将军都去了,军营里群情激愤,太师最终……下令彻查少府账目,王硕、李通暂行收押。”
“只是收押?”
“是……王硕毕竟是太师安排的人,李通是他的外甥。恐怕……最后还是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刘协点了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董卓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严惩自己的亲信,那会寒了其他依附者的心。但裂痕已经产生,怀疑的种子已经播下。西凉军那些骄兵悍将,从此会对“后方”的文官系统更加不信任,而王硕、李通之流,也会对李傕郭汜这些军头生出怨恨。
一根刺,已经扎了进去。也许不深,但会一直留在那里,在适当的时机化脓,溃烂。
“还不够。”刘协轻声说。
张宇疑惑地看着他。
“军营里现在最缺什么?”刘协问。
“缺……出气筒?李通被抓了,但贪墨的财物还没追回,弟兄们的气没全消。而且,经此一事,恐怕暂时没人敢去接手少府这个烂摊子,冬衣炭火的发放会更乱。”
“嗯。”刘协转身走回殿内,“张常侍,你去告诉李傕将军派来问安的人。就说,朕听闻此事,甚为震怒。朝廷岂能亏待有功将士?然少府如今混乱,恐一时难以理清。朕身边有个小内侍,名唤王忠,略识文字,人也老实勤快。可否让他暂去军营,协助清点、分发冬储物资?一来以示朝廷抚慰之心,二来,也可替朕看看,将士们究竟还缺些什么。”
张宇睁大了眼睛。
把王忠……送到李傕军营里去?
“陛下,这……王忠年纪尚小,军营那等虎狼之地……”
“正是因为他年纪小,不惹眼,又是朕身边出去的人,李傕反而不好拒绝,也不会太过防备。”刘协坐回案前,“去办吧。记住,只说是‘暂借’,‘协助’,姿态要低。李傕若问起王忠,便说他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在宫中做些杂役,因手脚麻利被朕看中,仅此而已。”
张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道:“老奴……明白了。”
他再次意识到,御座上这位小皇帝的每一步,看似被动无奈,实则都藏着深不见底的算计。送去王忠,是示好,是安抚,更是……将一颗最不起眼、却可能最致命的钉子,亲手送到敌人的铠甲缝隙处。
***
事情比刘协预想的还要顺利。
李傕正为军营里的怨气和即将到来的物资发放焦头烂额。皇帝派来个小宦官“协助”,虽然怪异,但一来显示了天子的态度,二来这小宦官看着确实木讷老实,不像有什么心眼,三来……真出了纰漏,或许还能推给宫里。
于是,王忠在一个雨停的午后,背着一个简单的小包袱,低着头,跟着李傕军中一名司马,走进了西园军营。
军营里的景象,和他想象的虎狼之地不太一样。更多的是疲惫、警惕,以及一种隐隐的躁动。西凉兵卒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怀疑,但没人真的为难他——一个小太监,不值得。
王忠被安排去协助清点库房里的冬衣和残留的炭。活计枯燥繁琐,正好适合他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干活,记录得一丝不苟。偶尔有军士来领东西,他态度恭顺,手脚利落。
几天下来,连最初看不起他的那个司马,脸色也好看了些。至少,这比原来少府那帮推三阻四、鼻孔朝天的家伙强。
没人知道,王忠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在默默记下很多东西:营房的分布,将领出入的规律,士卒们私下抱怨的话题,甚至马厩的位置和草料储备。
每到夜深人静,他会就着油灯,用炭笔在准备好的小帛片上,画下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简图。这些东西,会在下一次宫中派人来“询问物资发放情况”时,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送回到刘协手中。
就在王忠小心翼翼地在军营里扎根时,一顶青色小轿,悄无声息地从未央宫的侧门抬了进来。
轿子里坐着貂蝉。
她奉王允之命,以“进献精心绣制的御用屏风”为名,入宫觐见。名义上是献礼,实则是王允在贾诩夜宴之后,急于想与皇帝建立一条更直接、更隐秘的联系通道。
小轿在寝殿外停下。貂蝉掀帘下轿,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不施粉黛,却比那夜舞动时更添了几分清冷。她怀中抱着一卷用锦缎包裹的绣品,跟在引路宦官身后,脚步轻盈得像猫。
通传之后,她低着头,走进了那座被西凉重兵把守的宫殿。
殿内光线不算明亮,焚着淡淡的檀香。她依礼跪拜,口称:“民女王氏,奉司徒之命,进献绣品,恭祝陛下圣安。”
“抬起头来。”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清亮的童音,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平静。
貂蝉缓缓抬头。
御案之后,那个穿着常服的小皇帝,正看着她。他的目光很直接,没有孩童的好奇,也没有君王的威严,更像是一种……平静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的质地,或者一个棋子的分量。
而貂蝉,也在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位少年天子。脸色有些苍白,身形单薄,但坐姿挺拔。最让她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太深了,深得不像个孩子,里面像是沉淀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东西。
“司徒有心了。”刘协开口,语气平淡,“绣品朕收下了。司徒近日可好?”
“义父一切安好,只是忧心国事,时常夜不能寐。”貂蝉回答得滴水不漏,声音温婉。
“国事……”刘协轻轻重复这个词,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是啊,国事艰难。连军营里,都因为冬衣炭火闹将起来。想必司徒也听说了。”
貂蝉心中一动。皇帝主动提起此事,是随意闲聊,还是意有所指?
“民女略有耳闻,深感痛心。将士戍卫京城,竟受此委屈。”
“委屈可以抚平,裂痕却难弥补。”刘协看着她,忽然问,“王姑娘,你说,若一面镜子有了裂痕,是把它藏起来好,还是干脆打碎,换一面新的好?”
貂蝉愣住了。这问题看似突兀,却直指核心。
藏起裂痕,是董卓现在想做的,安抚、查办、糊弄过去。
打碎换新……那是要彻底掀桌,你死我活。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民女愚钝。但觉得……若镜子还能映出人形,或许不必急着打碎。只是持镜的人,需得时时小心,莫让裂痕继续扩大,伤了手。”
刘协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赞许。
“王姑娘见识不凡。”他顿了顿,“回去转告司徒,他的心意,朕知道了。镜子的事,朕会小心。也请司徒……保重身体,有些事,急不得。”
这是明确的回应和告诫。王允的联络,他接收到了。但时机未到,不可妄动。
貂蝉深深一礼:“民女谨记。”
“另外,”刘协在她即将告退时,又说了一句,“听闻王姑娘擅舞。若有闲暇,不妨常来宫中走走。这深宫寂寞,有个能说话解闷的人,也好。”
貂蝉心中一震。常来宫中?这是皇帝进一步的暗示,还是要将她作为一个更固定的联系纽带?抑或……有别的深意?
她不敢深想,只能再次应下。
退出寝殿,重新坐上小轿时,貂蝉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那位小皇帝短短一刻钟的对话,竟比在千钧一发的舞宴上更让她感到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轿子晃晃悠悠抬出宫门。她掀开侧帘一角,回望那重重宫阙。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未央宫的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而在这巨兽的心脏里,那个九岁的孩子,正用他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静静俯瞰着这座危机四伏的城池。
轿子转过街角,消失在洛阳的坊市间。
就在同一时刻,司徒王府的书房里,王允收到了来自宫中另一条隐秘渠道的简短消息:皇帝收下了绣品,并与“献礼人”进行了“友好交谈”。
王允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立刻绷紧了心弦。
联系建立了。
但真正的危险博弈,现在才算刚刚开始。
他不知道的是,在更远的西园军营库房里,王忠刚刚清点完最后一批皮袄。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对着昏暗的油灯,在帛片上画下了一个新的符号——那代表他无意中听到的,关于“飞熊军频繁调动演练”的零星议论。
三颗棋子,以不同的方式,落在了棋盘的不同位置。
一颗在泥泞的军营,一颗在幽深的宫阙,一颗在繁华与危机并存的坊间。
执棋的手,依然稚嫩。
但棋局的走向,已悄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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