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寡居山庄一年后回侯府,婆母再次提出要小叔兼祧两房。
陆风竹指挥家丁进出,一箱箱搬走朝廷发来的抚恤。
他神情闲适,“霜荷,一年前大哥刚战死,雪蚕又怀了生孕,我顾忌侯府声誉不便接你进门。”
“如今恰好,你自幼喜欢我,以后就安心在我身边帮陆家绵延子嗣。”
我一阵讶异,半晌没能说出话。
他笑着走上前来,“怎么,高兴傻了?”
又幽怨叹道:“你我本有婚约,早该是夫妻的,只是那时我看雪蚕太无助可怜,不得已先娶了她。倒是你心狠,转头就嫁了大哥。”
我大感震撼,“你给我滚出去!”
欲壑难填就罢了,竟还倒打一耙?
关键是,我夫君根本就没死啊!
1
陆风竹一愣,摆出笃定的淡笑,
“霜荷,现下又没有外人,你何必装得像个贞洁烈妇一样?”
“你明明早就想嫁给我了,只是晚几年,又有什么区别?”
他语气狎昵,听得我只觉周身有蛇在爬。
此番回府,是因我收到了夫君陆廷玉的信笺,上书他不日就能返京,届时会另辟将军府。
请我先回侯府收拾行装,还让我记得要多想他。
山庄上的日子悠然恬静,我久不与陆家人打交道,竟忘了他们有多无耻。
我冷嘲:“你大哥才战死一年,你就只想着娶寡嫂。”
“若他在天有知,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陆风竹摇摇头,全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什么天啊地啊,我向来不信鬼神。更何况我是为大哥好,才想兼祧他这一房,帮他留个子嗣。”
“霜荷你若懂事,就该早日与我同房,了了大哥生前遗憾才是。”
他竟反过来责怪我,“你嫁给大哥半年,肚子都不见有动静,当年雪蚕只是与我同房一日,就怀上了孩子。”
“这点你还要多和她讨教,必要时尽快服药调理。”
他就那么笃定,杜雪蚕的孩子是他的吗?
不过,这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深吸口气,不想与他一般见识,“夫君死讯传来,我伤心欲绝,实在没有心情二嫁。你带着这些家丁放下抚恤,尽快离去吧。”
陆廷玉“战死”,是他和陛下共商的计策,大局为重,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陆风竹却面色一变,白净面皮染上愤怒薄红,
“你只嫁他半年,就为他伤心至此?你、你当年莫不是贪慕了靖邦侯的爵位才嫁给他的?”
我愣住,原来他仍是这般想我。
当年,爹与老侯爷相交莫逆,两家便为我和陆风竹定下婚约。
他年少时纯真烂漫,常带我去山野花林中游玩,也曾立下誓言:“待霜荷嫁了我,我定精心呵护,绝不叫你沾霜染雪!”
谁知,成婚前几日,他游学江南带回一个孤女,称她生世可怜,他一定要对她负责。
爹娘大怒,当即要退婚。
还是老侯爷出面,道两家声誉为重,书信一封把镇守边关的侯府世子陆廷玉唤回来与我成婚。
那时,陆风竹言之凿凿:“雪蚕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忍心弃之不顾?她不似你有个兵部尚书父亲,她只有我!”
“你竟连等上一年半载也不愿意,果然如雪蚕所说,你就是看上了侯府的权势!”
是吗?或许是吧。
陆风竹曾经的花言巧语,根本不能打动我分毫。
他悔弃婚约带来的情感伤害,远不如家族大局重要。
长子陆廷玉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成婚后,夫君为人沉稳端肃,常常忙于公务,却对我极好,在朝中几次出手帮助父亲度过难关。
那张如玉俊容寡言少语,却是一逗就脸红,抓我进怀里抱紧不让动。
我怎能不为他的“战死”伤心呢?
见我神色茫然,陆风竹忍了忍,缓和下来,“好了好了,我不管你和大哥如何,总归他都已经死了。往后这靖邦侯之位就是我的。”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想着我,否则也不会总对雪蚕不理不睬了。你嫉妒她对不对?”
“放心,”他要来揽我入怀,“我也会对你很好的。这些年来,我常常后悔,没多挽留你。”
我气急,用力把他推开。
跟陆廷玉学过几招,在山庄里我每日晨练,身体强健不少。
陆风竹毫无防备,高大身形被我推得倒退几步,险些撞上房门。
2
他撑住门沿,抬起头,脸上薄红未褪,勾起狎昵的笑:“霜荷,你还是这般容易害羞,又放肆大胆,这力气要是用在床上就更好了。”
不等我抬脚踹他,他就疾步而出,“等你整理好心绪,我再来找你。”
呵,陆廷玉另辟府邸的决定果然没错。
再与二房这些浪荡之徒待在同一屋檐下,只怕要折寿。
我拍了拍手,“拿水来,我要洗手。”
侍女采红当即端来铜盆,“夫人,他们实在欺人太甚,连侯爷的抚恤都要夺走。”
我轻笑,“便让他们拿去。若是不拿,我才真是不好办了。”
“夫人何意?”
我不答,抖干指尖的水珠。
既是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
接下来数日,
先是杜雪蚕抱着她的小儿子登门拜访,还未见到我的面就吃了闭门羹。
再是那偏帮二房的婆母,提起架子要我迎接她。
得知我出门采买,又想硬闯,两方家丁打成一团,闹得街坊人尽皆知。
她嚎啕,“老大媳妇对我这个老母亲不孝!老大你在天有灵如何能安心呐!”
我派人放出侯府想兼祧两房的消息,每日出门皆愁容满面,泪意盈盈,演足了夫君离世受人欺辱的模样。
陆风竹三次登门,皆被家丁打出去,怒极反笑,
“季霜荷,我好心收留你,你既忸怩作态,那大哥的抚恤你一分都别想拿!往后你再想嫁我,就只能做妾!”
我冷笑不理,派人在闹市中喧嚷侯府闹剧。
中秋将至,塞北大胜。
军队风光入京那日,我登上城楼观看。
“此次又有不少将士立功,陛下定会大加封赏。”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去年此时,靖邦侯战死的消息传回来,他夫人成了具空壳子,哭都哭不出了……”
我静默。
彼时,我以为陆廷玉死了,数日无法进食。
婆母和陆风竹装模作样缟素几日,就提出要兼祧两房。
真不知她明明是两人共同的母亲,却为何如此偏颇。
父亲是孤臣,在朝中树敌无数,我不愿求他相助。
差点被陆风竹下媚药得了手。
只好先称病避去山庄。
谁知冬节那夜,陆廷玉一身黑衣现身窗前,将我紧紧抱进怀里,温存三日,他又要即刻返回战场。
只留下一根同心结,为我编在发上。
那之后只有书信往来,但他言辞切切,俱是对我的安抚和挂怀。
“为首那辆马车里坐着何人?若是一位将军,为何不露面?”
我看去。
只见车帘摇动,冷白苍劲的手惊鸿一现,指节一颗小痣,正是陆廷玉。
我摸了摸发上的同心结,瞬间红了眼眶。
又逾数日,宫中要办中秋宴。
陛下仁德,邀百官携家眷一同庆贺,且会在宴上封赏塞北将士。
我收到皇后娘娘口谕,前往赴宴。
恰在宫门前撞上陆风竹和杜雪蚕。
“霜荷?你来作甚?”
他如今已是五品礼部郎中,恰能参与节宴。
陆风竹挑眉,“你莫不是后悔了,想让我带你进去?”
杜雪蚕身量纤纤,依偎在他身侧,“夫君……”

陆风竹未理她,朝我走近,“今日大宴群臣,你的身份尴尬,我已带了雪蚕,实在不便带你,你先回家,我今夜就来你房中。”
我忍住翻白眼的欲望,绕开他。
“站住!”他低喝,“还当自己是靖邦侯夫人?听说你前几日去看了军队归京,怎么,想着我那亡兄也在其中?”
“你再如何伤心,他也回不来了!如今你只剩一条路,就是委身于我。”
我冷声回道:“我是受皇后娘娘邀请来赴宴的。”
3
杜雪蚕故作惊讶,“嫂嫂,哦不、兄长既已死,过些日子你便是自家姐妹了,那便不能再唤嫂嫂。”
我与陆廷玉大婚当日,似是为了羞辱我,陆风竹也以同样规格迎娶了杜雪蚕。
那之后,她唤我的每一句嫂嫂都不情不愿。
如今她总算能翻身,“季妹妹定是在山庄里待久了,不懂这京城的规矩吧。妹妹受皇后邀请,怎会没有请柬,空着手就来了?”
“还穿得这般轻浮艳丽,想也没为我那兄长伤怀。”
“莫不是在庄子里有了……有了别人……”
陆风竹闻言,神色犹疑。
“霜荷,你真做了那浪荡事?”
我沉下脸色,“我奉劝你们二人莫给脸不要脸!”
我盛装打扮,只为来见一人。
今日中秋宴,更是那人盛大归来的庆功宴。
我已八月未曾见他,相思成疾,此刻什么龌龊腌臜都不想理。
“妹妹好生张狂!你没做,那这是什么?”
她竟突然伸手从我发上取下那同心结。
红结相扣,编得却笨拙,是陆廷玉在塞北思念我时所学。
见不到他时,我便只能借物寄情。
我惊怒,想从她手里抢回来,
却被陆风竹拽住手腕,“兄长已死,你要与谁永结同心!”
“好啊!我就说你怎么迟迟不同意我兼祧两房,原来思念大哥是假,另有奸夫才是真!”
我拼尽力气,反手甩开他,一把扯出他身后的杜雪蚕,把同心结拢到手心。
“啪”,甩她一个耳光。
杜雪蚕被打翻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夫君……”
陆风竹愤然道:“你这不思守贞的淫妇!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
可笑!他逼我委身时、他当年私自带了个女人回来时,都一字不提守贞,现在又口口声声让我守贞。
我一脚踢在他腹上,用了十成力气。
陆风竹吃痛倒退,却更怒发冲冠,从我手里抢走同心结,
摔在地上,连踩数脚。
我定住。
那鲜红如心头血的绳结,沾染了尘灰泥垢。
零落如冬夜的梅。
身边却再无温暖怀抱。
心中闷痛,我一时失了动作。
“这是……夫君给我的。”
我喃喃,蹲下拾起。
已忘了要隐瞒陆廷玉还活着的真相。
4
“什么夫君?你是说,我大哥?”
陆风竹顿住,迟疑道。
杜雪蚕已爬起,居高临下,“只怕季妹妹是得了癔症,把别人认成了她夫君!”
陆风竹已冷静下来,“霜荷,我知道你思念大哥,但这里是皇宫,由不得你撒疯。你若再不离去,我便不会再忍你!”
“往后,你就只能天天待在府里,哪也别想去。”
我拍拍同心结上的尘土,却怎么也拍不干净,起身抬头,眼眸中燃起火焰。
“若我偏要进呢?”
他唤来驻守宫门的侍卫,亮出腰牌,指着我道:“这是本官的妾室,一个疯女人,你们把她带下去,好好看顾,别让她乱跑。”
侍卫一见他腰牌,已信了几分。
“我是靖邦侯夫人、兵部尚书之女,我看谁敢!”
侍卫横眉怒目,“靖邦侯早就战死了,季大人称病没来,你竟敢冒认他们的家眷参宴,当真是疯女人。”
言毕,纷纷来拖我。
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押住,
陆风竹冷声道:“你好好待着,等宴席结束,我就接你回去圆房,今晚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宫殿就在眼前,我大喊,可宫墙太高太长,竟无一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反被侍卫塞住了嘴,拖进一处昏暗的宫室。
用粗绳反绑了手腕,扔到墙角。
不行,我必须冷静。
陆风竹竟敢在宫中滥用职权,奈何侍卫无一人见过我,我又失去了靖邦侯府的腰牌,短时间无法自证身份。
待皇后察觉我不在,只怕陆廷玉已经受封结束……
对不起。
不能亲眼见证你最风光的时刻了。
想到他在来信中,几次别扭地暗示要我观礼,
我只觉眼睛酸胀。
……
宴席上,百官列坐,觥筹交错。
皇帝与皇后如今均年方而立,正是春秋鼎盛时,一个英武不凡,一个霞姿月韵。
在百官道贺中,皇帝举起酒杯,“众爱卿不必多礼。此次塞北大捷,都仰赖将士英勇作战,和季大人统筹军备,可惜他太过劳碌,身体欠佳,今日未能列席。”
皇后适时插话,“陛下,臣妾特意邀请季大人的小女代他参宴,以示荣宠。霜荷她一向端庄持重,季大人教女有方呐!”
席位上,陆风竹和杜雪蚕的脸色骤然一白。
什么,季霜荷竟真是皇后相邀?那为何府上没听到半点风声?
她父亲又何时在皇帝面前如此得脸了?
陆风竹当即让杜雪蚕趁机离席,低声道:“务必不能让她出现,皇后若问,我们只当不知。”
皇帝龙颜大悦,“阿瑶,你一向最知朕心。”
皇后浅笑,“说起来,霜荷还是靖邦侯的爱妻。”
提及靖邦侯,席上一时静默,皇帝眯起凤目,仔细扫过众人表情,
“此次塞北战事,有一人孤身直入敌营探查虚实,夺下敌方大将首级,后又以少胜多,坑杀敌营二十万人,立下不世战功。”
殿中立时山呼万岁,称有此人,乃我朝之幸。
有心者却面面相觑。
皇帝沉声,“此人,乃是朕失散多年的亲弟。”
席上瞬间寂静,连一滴酒液落入杯盏都清晰可闻。
“当年行宫变乱,母后诞下幼弟就仙逝,幼弟不知所踪。”
“朕苦寻多年,才发现那人就在身边。”
“阿玉,你出来吧。”
一个身着银甲的男子从殿后阔步走出。
陆风竹脸色煞白。
不,这不可能!他怎么还活着?那霜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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