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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意第一千零一次地，想要卸载掉这个社交软件。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在深夜的寝室里显得格外惨白。对话框里，最新一条消息来自一个昵称叫“潇洒人生”的男人，头像是辆方向盘的局部——她后来知道，这种被称为“方向盘照”的头像，在网络上几乎等同于某种危险信号。

“美女，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在等哥哥聊天啊？（龇牙笑）”

“看你资料显示也在S市？缘分啊！发张照片看看呗？”

“别这么高冷嘛，哥哥又不是坏人。你多大了？做什么的？”

“看你动态，喜欢听歌？我也喜欢，尤其是晚上，听着歌做点爱做的事……（坏笑）”

一连串的消息，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熟稔和粘腻。苏晚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她胃里泛起一阵微弱的恶心感，像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黏在了喉咙口。

她不是没试过礼貌拒绝。“抱歉，不太想聊天。”或者更直接一点的：“我们不熟。”但换来的往往是变本加厉。“装什么清高？”“出来玩不就是想认识人？”更甚者，是污言秽语的辱骂。次数多了，她连回复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麻木。

为什么？她只是想在学习的间隙，找个能正常交流、分享音乐和电影的人。现实生活里，她不算内向，但家庭长期的低气压让她习惯性地在人际关系中退缩。网络像是一层安全的屏障，她本以为在这里可以更自在地呼吸。可事实是，这层屏障薄如蝉翼，轻易就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捅破，留下的是更深的窒息感。

她点开“潇洒人生”的资料页，毫不犹豫地拉黑、删除。动作熟练得像呼吸。做完这一切，她盯着骤然空旷的聊天列表，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更深的虚无——好像她费尽力气，只是在不断清理一片永远也干净不了的泥沼。

窗外的夜色浓稠。室友们早已熟睡，轻微的鼾声规律起伏。苏晚意却毫无睡意。白天上课的疲惫，家里母亲例行公事般询问成绩却从不关心她开不开心的电话，还有此刻屏幕上残留的油腻感……所有东西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软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组——“深夜唱片店”。这是一个小众的音乐分享角落，人不多，帖子更新很慢，但氛围还算干净。她偶尔会在这里分享一些冷门的后摇或独立民谣，不求回应，只是给自己一个出口。

就在她准备退出时，一条新的帖子刷了出来。

帖子标题很简单：“有人听过《The Infinite Void》的现场版吗？比录音室版本多了三分十七秒的即兴吉他solo。”

发帖人ID：沉舟。

苏晚意愣了一下。这张专辑极其小众，来自一个濒临解散的北欧后摇乐队，她甚至不确定国内有多少人知道。而现场版……她只在模糊的盗录视频里听过片段。

一种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兴趣，像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在她心里闪了闪。她点开帖子。

内容很简洁，没有图片，只有几行字描述那场小型演出的氛围，乐迷的安静，以及那一段即兴solo如何像“冰川裂缝里突然涌出的暗流”。文字平实，没有刻意煽情，但用词准确，甚至有种冷感的美学。

和她平时看到的那些“好听！”“求资源！”或者自以为是的乐评截然不同。

她犹豫了几秒。通常她不会主动回复陌生人。但这次，也许是那三分十七秒的即兴太具诱惑力，也许是那描述里的“冰川裂缝”恰好戳中了她此刻的心境，她点开了回复框。

“没听过现场版。但录音室版本里，第二轨第七分钟，底鼓进入的那个转折点，我一直觉得很像心脏停跳了一拍。”她仔细斟酌着词句，按下发送。

发完她就有点后悔。太主观了，会不会显得很蠢？对方可能根本懒得理她。

她退出帖子，机械地刷新着主页，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消息提示栏。一片空白。

果然。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看，这就是你期待的“正常交流”。她把手机扔到枕边，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入睡。

“叮。”

极轻微的一声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苏晚意的心脏莫名地快跳了一拍。她几乎是立刻抓起了手机。

是“沉舟”的回复。

“准确。那一段的制作人笔记里写的就是‘a missed heartbeat’。看来我们听的是同一种心跳。”

没有表情包，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精准地接住了她抛出的点，甚至补充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细节。

苏晚意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三遍。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复。不是被冒犯的不适，也不是被搭讪的警惕，而是一种……罕见的，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她斟酌着，打下一行字：“制作人笔记？哪里能找到？”

几乎是秒回。

“乐队官网的历史角落，三年前的一次采访附件里。链接我私你？”

“好。谢谢。”

很快，一条私信传了过来。干净的蓝色超链接，附带一句简短的说明：“可能需要科学上网。”

苏晚意点开，果然是她从未找到过的资料页面。她回复：“看到了。很珍贵的资料。”

“客气。喜欢这张专辑的人不多，能聊细节的更少。”

对话在这里似乎就该结束了。按照苏晚意以往的经验，接下来对方要么开始查户口，要么尝试把话题引向私人领域。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熟悉的转折。

然而没有。

对方的下一条消息是：“推荐你试试《A Winged Victory for the Sullen》的专辑，如果你喜欢这种空间感和氛围铺垫的话。尤其适合深夜写东西或者发呆。”

完全出乎意料的走向。没有试探，没有评价她，更没有令人不适的玩笑。只是分享音乐，像两个在唱片店里偶然并肩站立的陌生人，自然地交换一下听歌心得。

苏晚意紧绷的神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松弛了一毫米。

“我听过他们和Dustin O'Halloran合作的那张。很喜欢‘Requiem for the Static King’这首。”她回复，这次快了一些。

“那一首的弦乐编排是教科书级别的。不过我个人更喜欢他们后来的《Iris》，更私人化一些。”

就这样，你来我往，围绕着几个极其小众的音乐人或专辑，他们断断续续聊了十几分钟。苏晚意发现，“沉舟”的听歌品味刁钻且庞杂，从极简古典到实验电子都能聊上几句，而且观点清晰，不卖弄，也不强加于人。他说话的方式带着一种自然的距离感，礼貌而克制，却不会让人觉得冰冷。

当苏晚意提到最近在重听坂本龙一，对方回了一句：“《async》那张，是他在经历病痛后对生命和时间的重新凝视。听的时候，总觉得像在触摸一种寂静的质感。”

“寂静的质感”。苏晚意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词。她从未这样形容过那张专辑，但此刻觉得无比贴切。仿佛她心里某种模糊的感觉，被对方用精准的语言描绘了出来。

这太不寻常了。

在网络上，尤其是这样的社交平台，她早已习惯被物化，被简单归类，被粗鲁地对待。男人的关注点永远在她的性别、外貌、所在地，以及可能的发展“潜力”上。她的喜好、她的想法、她那些细腻的感受，要么被无视，要么成为对方用来展示自己、进而拉近关系的工具。

但“沉舟”没有。他好像真的只是在聊音乐。他提问，也倾听；他分享，却不炫耀。他甚至在她不小心打错一个乐队名时，只是很自然地纠正过来，没有任何“你这都不知道？”的潜台词。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透出一点极淡的灰蓝，预示着黎明将至。对话的节奏慢了下来。

苏晚意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她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近半年来，第一次在网络上和人聊这么久，而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或不适。

她看着聊天框里最后一条自己的消息，是关于某张电影原声带里一处细微的和声变化。对方还没回。

也许该结束了吧。毕竟天快亮了。她想。

她打字：“很晚了（或者说很早），谢谢推荐，我会去听《Iris》的。”

发送。

这次，隔了一小会儿，回复才来。

“嗯，天快亮了。早点休息。”

顿了顿，又一条。

“聊得很愉快。晚安。”

没有索要联系方式，没有约定下次再聊，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就像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止符。

苏晚意看着那两句简单的话，尤其是“聊得很愉快”几个字，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久违的、微弱的暖意，像寒冬夜里掌心握住的第一杯温水。

“晚安。”她回复。

放下手机，寝室里依旧只有室友们绵长的呼吸声。但苏晚意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压在心口的那团沉闷的污浊感，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透进了一丝极其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清新空气。

她闭上眼睛。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不是那些油腻的骚扰信息，而是“沉舟”提到“冰川裂缝”时，那种冷感又精准的描述。还有那句“我们听的是同一种心跳”。

真奇怪。

他们素未谋面，隔着不知多远的物理距离，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年龄、样貌。可就在刚才那短暂的交汇里，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正常”。一种基于共同兴趣的、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交流。

这种“正常”，在她所处的网络丛林里，竟显得如此奢侈，如此……珍贵。

以至于让她几乎忘记，所有的深渊，最初都可能伪装成可以呼吸的裂缝。

睡意终于如潮水般涌来。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苏晚意模糊地想：也许，只是也许，这片泥沼里，也不全是肮脏的东西。

至少今晚，她好像触碰到了一点干净的、结实的、像冰一样冷冽又清晰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只是，贪恋着这短暂喘息后，肺叶里残留的那一缕稀薄的、正常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