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川是被一脚踹进林家大门的。
一个月前,他倒在千岭寨卫生所门口,里头的医生韦世荣救了他,同时也在一个月之后的今天,被韦世荣简短冷酷的态度告知:“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不仅欠我命,还欠我钱,记住了!”
没有家属来认领,周野川浑身上下掏不出一个子儿,韦世荣脸色大变,当即决定了他的去处,让他去林家当长工抵债。
“以后你的工钱由东家划过来还债。”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去处,周野川麻木地点头,手指攥着衣角磨搓,眼珠子不知道往哪儿放,陌生的环境让他局促。
他还没做过工。
林家的吊脚楼看着就显贵,连木板墙都用了深灰色的油漆,一般人家都是用竹篾糊泥墙,他家就是用的这种。
韦世荣告诉他,东家叫林崇虎,做药材发家的,是寨子里的大户,几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别人还吃不上饭的时候,林家就已经安装上了座机。
堂屋里摆着的是一套人造革的沙发。
周野川不懂,只好不停点头。
韦世荣伸出手指,一步一介绍,言语间发出因羡慕而流露的水渍声。
不久,头发乌黑,两鬓泛白、脸色蜡黄有斑,嘴里叼着旱烟、手中盘着核桃、小指留着长指甲的男人慢悠悠走进来。
男人浑浊的眼珠冲周野川上下打量。随即抬手指着他,呼出一口烟,声音粗粝沙哑:“这就是那个哑巴?”
想必这就是林崇虎。
一副地主做派,周野川撇撇嘴,不敢再瞧。
“林爷好!”韦世荣嘴角咧开,热情地打招呼。
他大手一挥,周野川被推到林崇虎跟前。
韦世荣拍着他肩膀,卖力地举荐:“这就是了。不能说正好哇,干活更卖力。”
林崇虎冷哼一声,又盯着周野川。
周野川立马把头低着。右脚的布鞋破了洞,小拇指从里头钻了出来,他脸上顿时燥热,悄悄用力,把它蜷了进去。
“没其他毛病吧?”林崇虎倒谨慎。
韦世荣连忙解释:“哪儿能啊!您放心,就是嗓子坏了,身子利索着呢!”
“呼”地一声,穿堂风猛地袭来,透过院内的栀子树,卷起一阵凛冽的清香和细碎的花瓣,一下子拍到鼻尖。
深吸一口,他心底没了忐忑,身体也不再紧绷,四肢松弛开来。
随之而来的是“叮灵”,“叮灵”的声响。
“阿爸—”
周野川慢慢仰头,一位脚踝戴着银铃铛的女孩笑着跑进来。
她眉眼轻勾,弯如冷月,灵动飘逸的模样像鱼儿在水里扑腾。
裙摆绣着细密精致的石榴花,随着她的动作,石榴花摇荡起来。
直直闯进他的视线。
女孩两手握住林崇虎的胳膊轻晃:“我就要哑巴,留下他行吗?”
“又不穿鞋!”林崇虎轻斥一声,便立刻抱起她,放在沙发。
他蹲下去握住女孩白皙的脚,将其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攥住衣摆,当作帕子拭去她脚底的灰。
“我就要哑巴!”她踩了踩他的膝盖。
林崇虎拍了拍女孩的手,眯眼笑着满口答应,那模样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面上没有轻蔑和刻薄,只有宠溺的疼爱眼神。
银铃晃动,清脆的声响砸进周野川的耳蜗。
看的仔细,他数了数,一共十串。
十串能卖多少钱?
他需要钱。
一个月前,他像条濒死的野狗,拖着满身的伤倒在路边的杂草堆,要不是韦世荣,他早已经没命了,但也因此欠下不少债。
韦世荣冲女孩露出一脸谄媚的笑,毕恭毕敬地叫她大小姐,说帮她把把脉,不要钱。
这位大小姐却毫不理会,反而转眼审视他。
周野川别扭地转过脸,心里却微微一松,不管这里如何,好在有人心善,让他留下来了。
想把喉咙治好,欠的债还清、攒钱去海市,林家是最好选择。
签完契,领了被褥,周野川推开房门。
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的土平房,满屋飘荡着酸菜发酵般的臭脚味,周野川强忍着不用鼻子呼吸。
他看了看四周,两排都是炕,这种炕一次能容纳不少人,但屋内人不多,他可以随意找个空处躺下,不用与人背抵着背,脚触到脚,倒还算好事。
九零年代之后,家家户户都不用这种炕了,别的长工都说是林崇虎太抠门,给自己住的地方装得像皇宫,让他们住进老鼠窝。
“把女儿打扮得像公主,结果却把他嫁给李家那流口水的。”一个长工压低声音,满脸兴奋。
另一个立马接话:“哎呦!可不是嘛!咱还不知道林崇虎打的什么算盘吗?李家是千岭寨最有钱的,林家排第二吧……他估计想搞古时候的联姻,把林,李两家的钱袋子绑一起,到时候等他女儿生个娃出来,好栓在他自个儿的裤腰带上!”
“前阵子他那女儿林墨青还跟他因为这事儿闹过一阵,这会子倒没声了,你知道为啥不?”
“不知道。还能为啥,林崇虎哄她两句,她不就乖顺了,每天不是这个首饰就是那个糕点的。”
“我看不像,她脾气可大得狠,上次还拿竹藤把老陈一顿抽,给老陈疼得嗷呜嗷呜叫唤了一整天。”
“诶!新来的小伙,你见过林墨青了不?我可告诉你啊……小心着她点,她可是一不顺心就要拿咱撒气的!”
这些闲话一字不落地灌到耳朵里,周野川敷衍地点头。他懒得参与,也不想参与,旁人是好是坏跟他无干,他只管本本分份的,想那林墨青也不是随意找茬儿的,况且人家今天还帮了他。
把床铺好,周野川在想晚饭会是什么菜,他是真饿了,一整天没吃,饿得他太阳穴直突突,心窝子像被车轮压扁了,身上一点劲没有。
“汪汪汪—”
屋外传来狗叫声,长工们接二连三地从炕上蹦下去,大声说开饭咯!个个跑得飞快,生怕耽误了少吃一口。
周野川去了才晓得,原来刚刚叫唤的大黄狗叫“阿钝”,是林墨青的爱宠。每次林崇虎的老婆杨绣云做好了饭,就会让它去叫门。
他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倒还挺喜欢这大黄狗。它长得膘肥体壮,眼珠子又黑又亮,两个耳朵竖起,尾巴翘得高高的。
明月当空,晚上总是凉爽的。小风吹着,周野川一脸惬意,他捧着碗坐到栀子树下吃,阿钝的屁股一摇一晃地,也过来坐在了他旁边。
周野川对着阿钝“嘬嘬”了声,将吃完的鸡腿骨头扔到地上。
阿钝看了看,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吐着大舌头,兴奋地跳起来,抬起两个前爪作揖,感激了他一番才去吃。
周野川被逗得直乐呵,算是明白它为什么叫“阿钝”了。
果然迟钝。
“小川,还习惯不?”
杨绣云手里攥着梨,笑呵呵地朝他走来。周野川赶紧抹去嘴角的油渍,端着吃完的空碗站起身。
她将梨子递过来,说:“吃这个对你好。”
杨绣云是个温柔贤惠又善良的女人,从他来林家的第一天就知道。
杨绣云叫他去寨里找老中医开个方子,把喉咙好好治治,需要什么药材,就自己去地里拿,反正家里多得很,还安慰他别灰心。
林崇虎的性格不是好相遇的,加之他现在了解到林崇虎是个抠门的财主,即便家大业大的,却还是让当家主母亲自给长工做饭。
他不敢拿,但依旧感恩杨绣云的关怀,温柔又处处细心体贴。
他的阿妈也是这样。
周野川抿嘴笑着,赶紧捧碗接过。刚想开口道谢,一用力,喉咙却瞬间痉挛发痛,只能发出难听的“咿唔”声。
看着碗里的雪梨,突然没了胃口。
他现在是哑巴。
“阿妈,我也要吃。”
是林墨青的声音,周野川立刻把头低下,不知道在怕什么,那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在反应,难道那些长工说的话像针似的,一下子扎进脑子里了?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了。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脚。
她这次穿了鞋,脚依旧很白,还是戴着那些漂亮的银铃铛。
“好好好,多着呢!”杨绣云牵着她的手去了厨房。
院中接井水很方便,周野川拿着盆和毛巾,简单冲洗了下就倒在炕上。
窗外的月色很美,透过糊窗的纸,映射进来。
他摸了摸窗沿,没有一点困意。屋内鼾声不断,十几个人快要把天震塌。
还是出去吧。周野川无奈叹气,拎着衣服翻身下炕,打算去附近走走。
旁边就是林家的吊脚楼,明灯未灭,他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去哪。
一抹金黄色跃到跟前,周野川笑了笑,伸手抚摸阿钝,阿钝也哈着气,用鼻子嗅他。
你也睡不着吗?难道跟我一样?周野川心里开始自我安慰,以为阿钝跟他一样。
“你骗我!!!”
剧烈的争执声陡然砸到头顶,他被吓得身子一颤。
紧接着,传来玻璃被撞破的清脆声,像是从高空坠落的。
一转头,大门被打开,石榴裙从周野川眼前一闪而过。
阿钝这会竟没半点迟钝,它屁股一抬,四肢矫健有力,像车轮疾驰,追着红石榴过去了。
周野川纳闷,但还是回了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从声音到背影,在他的脑海,像海浪数着拍子,一浪高过一浪,接踵而来。
更睡不着了。他叹气。
晨露在薄荷叶上透明得像玻璃珠,周野川小心翼翼地摘取下这完整的一片。
吃过早饭,他和一群长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林家的梯田上是大片的植被,种着各类药材,有金银花,夏天无、等等…
采收夏季的药材必须在清晨采收,此时的花蕾不易开放,香气浓,颜色好。
其他长工说着,周野川认真听着。学这些倒还挺有意思,他把收好的药材放进竹筐,依次摆放整齐。
“老陈,你真见到李家的傻儿子啦?他真有三十了啊?”
“可别问我了。你忘记我才挨过林墨青一顿打了吗?”
刚投入进去,闲话就又起来了。周野川对这些人倒没什么意见,平日里也没有欺负过他,但他们太爱讲闲话,竟是些不中听的讽刺。
他不喜欢。
“你给讲讲呗,这会子又没外人,怕啥?”
“是啊!讲讲!”
“李建军那个傻子长得肥头大耳,年纪看着就不小了。不过李守财疼得紧,顾着面子,愣是对外说他这个病有的治。”
“那洞房咋办?他那口水不会流到林墨青身上吧?!哈哈哈哈……”
周野川身躯猛地一抖,当即停下手里的活。他抬目怒盯着这些人,气不打一处来。
即便林崇虎不是个好雇主,但杨绣云对他们个个都好。
每每吃完饭,都会给他们每人一个水果,那些可都是从镇上买到的贵价水果,几大筐子,摆在堂屋只供自家吃的。
杨绣云说是吃不完,悄悄给他们,让他们别声张,叫林崇虎知道,就再没有了。
这些人满嘴浑话,议论着杨绣云的女儿,让他心里不爽。
他不怎么在意林墨青,但他在意真心的好人。
“啪啪啪—”
林墨青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她的瞳孔冰冷的像蛇。
“再不敢了!大小姐……小姐,别打了!”
她高举藤条,左右开弓,朝长工们挥去,一鞭接着一鞭,每一下都精准地打中,一个也没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没打他。
周野川愣在原地,像在观看囚犯被行刑。
林墨青侧眸瞥向周野川,手抬起藤条指着他,厉声说:“哑巴,过来!”
他可没说她坏话,应该……不会打他吧?!
周野川垂头走过去。
心跳加快,一蹦一蹦地,跳到了嗓子眼。他发觉自己的胆子缩了水,居然怕这个比他矮一大截的女孩。
林墨青看了看他,又一脚踢翻他们刚才捡好的草药,她叉腰怒斥:“重新捡起来,否则别想吃午饭!”
周野川刚一弯腰想帮着捡,林墨青就扯过他的衣角,将他拉到一边。
“以后就跟着我采,我会教你辨认草药。”林墨青说。
周野川摇头,指了指地上的那些草药,抬手交叉,做了个“不行”的手势。
“连你也看不起我!”绣花鞋踩在他的脚背。
青天大老爷,他没犯任何错!!!
周野川痛得眉头紧绷,大口呼气,嘴唇直抽抽,他腾地跌坐在地,用力地揉搓脚趾头。
这一下肯定使了全力,林墨青好狠。周野川龇牙咧嘴地抬头,死死瞪着她。
对面,玻璃般的眼珠逐渐漫起水雾。
风扬起发,头上的流苏跟着摆动,如蝴蝶扑扇。
风再一动,从白皙的脸颊,到耳后根鲜亮的五指印,被层层揭开。
她在哭。
她还……挨了打!
他的瞳孔在这一秒骤缩。
“汪汪汪—”
阿钝从林墨青身后窜出来,冲着周野川狂吠,没了半点因为鸡骨头建立的深厚情谊。
这狗要给她主人报仇。
估计以为是他将林墨青惹哭的。周野川赶紧向树林里跑。
阿钝不是阿钝,是龇牙追着他跑的疯狗。
连着冲刺好几圈,周野川一刻不敢停,呼哧呼哧地已耗尽所有力气。
他被阿钝不死不休的执着逼得没办法,只好爬到树上躲,阿钝却还在底下来回焦急地转悠,像是等着他掉下去,好咬他一大口。
“哈哈哈哈……”林墨青捧腹大笑。
大约是看够了他出糗,没过多久,她大发善心地叫阿钝回去。周野川望了好几眼,确定阿钝不会再来,才敢跳下来。
林墨青提着裙摆,朝他走来。
周野川看得眉心一跳,逐步后退。身体贴紧树干,手指扣着树皮。
林墨青扬手拽过他的衣领,将他拉近。周野川避不开她的眼神,只好跟她四目相对。
林墨青挑了挑眉,嘴角微翘,狡黠地说:“小哑巴,我给你治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