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治嗓子?怕不是要拿他撒气整他吧?!周野川吓坏了,头摇得像破浪鼓,额前的碎发也扇飞了。
不能说话,生怕林墨青看不懂他的强烈拒绝,于是他两手交叉,又后退好几步。
林墨青却视若无睹,强硬地拽着周野川的衣领,像牵狗似得,把他带到吊脚楼内的一个小房间。
里头有灶台,水桶、码放整齐的柴火、一张桌子和椅子、一个月亮形状的小台灯。
货架的第一排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医书古籍,剩下的几排都是药材。
整个屋子明亮又干净。
“你坐那儿等着。”
林墨青一发话,周野川立刻坐下,两手交叠在一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林墨青将围裙系在腰间,拿起灶台上的砂锅,对照桌上翻开的医书,她熟练地挑了几味药,放进砂锅浸泡。
熬中药是个漫长的过程。不知不觉,周野川两个眼皮打架,头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喂!起来喝药了。”
被推醒,林墨青递过来一只碗,周野川不可置信地看了好几眼。碗里是浓浓的黑色,上边飘着热气,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揉了揉眼,他不敢接,万一碗里有毒呢?他左右为难,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来表达不想喝才恰当。
林墨青眯着眼,满脸不耐烦地说:“我熬了半天,你要是不喝,我就叫阿爸修理你!”
果真是地主的女儿,皇帝的公主。
这幅做派跟林崇虎如出一辙。
亏得刚才看见她掉眼泪,他心里头还过意不去。
周野川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嘴巴子,这双脚咋就不知道跑呢?咋就要听林墨青的话呢?
心里这么想着,双手却老实地接住,他捧着那碗药,暗自发愁。
不如就一口闷了,待会抠出来吐掉,怕啥。
“你好墨迹。”
林墨青夺过他手上的碗,仰头一口气全部沽涌下去。
她抬手擦去嘴角的几滴药渍,盯着周野川翻了个白眼,满脸都写着“我没下毒”。
“这下信我了吧!”
幸好她先喝了,周野川如释重负。
他自觉拿起一只碗,将砂锅里余下的药全部倒进去,随即一脸坚定地仰头,端起碗,一下子猛灌进喉咙。
好苦。周野川大舌头地砸吧嘴,差点蹦起来。
“好狗。”林墨青摸了摸衣兜,掏出一颗山楂糖,捏开他的嘴,精准投进去。
她笑了。
林墨青伸手摸他的头,像在摸阿钝那样摸他,眼神也变得柔和。
苦味消散,山楂的酸甜在味蕾旋转,但周野川还是不满。
从三分不满,到十分不满,他捏紧衣角,瞪着林墨青。
周野川将手指头伸进空碗里,搅了搅,让指腹沾上药渍,随即在桌上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下了“周野川”三个大字。
虽然他不识得几个字,但自己名字还是写得很好,字迹也工整。
周野川手指着桌子,抬头望着林墨青,敲了敲桌面,示意她看。
林墨青扫了两眼,俯身转脸看他。
她眨了眨眼,说:“我知道呀!但你不也是我的狗吗?”
谁是狗了?周野川站起身想走。
林墨青总是戏弄他,偏偏又拿她没辙,他躲总成了吧!
“不许走。”林墨青拉住他的衣袖。
视线从她的手腕,游移到她的脸上,周野川一脸疑惑。
林墨青瘪着嘴,欲言又止,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涨红了脸。
周野川认命似地坐回去。
“你又在拿人试药了?”杨绣云抬帘走进来,嗔怪地说,“别胡闹了。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能和男娃混在一起?”
林墨青揉了揉头发,皱眉说:“我要他当我的跟班。”
杨绣云难得一见的严肃,训斥道:“小川是咱家雇的长工,不是你的下人,什么跟班不跟班的。还有,要是叫你阿爸知道你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可是要生气的!”
“那正好,”林墨青摊开手,一脸无所谓的耸肩,“气死他我就不用嫁人了。”
杨绣云神色瞬间惊慌,她抬手捂住她的嘴,哀求似地说:“乖崽,快别说……让你阿爸知道,可了不得!”
杨绣云的袖子上移,露出手腕的乌青,周野川看得心下大惊。
那天晚上他们为什么吵?难道说,林崇虎不仅打了林墨青,还打了杨绣云?
周野气血上涌。
他知道他自己不该管闲事,他也不该去在意别人的家事。
但他还是不舒服,觉得刺眼。
打小,周野川就知道,他的父母是恩爱眷侣。偶尔有争执,却也不会动手打架,看他小的份上,连吵架都会出去吵。
他有些心疼杨绣云,长工们都说杨绣云享清福,可在他看来不是这样的,杨绣云要容忍的东西,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
白天打扮得光鲜却要自己下厨,负责林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十几个长工的饭,还要料理各种琐事,亲自下场晒药材,打扫卫生。
林崇虎每天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摇椅上,各种换地方躺,嘴里永远叼着旱烟,到了晚上,还总是喝得醉醺醺,再一摇一晃回家,裂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一点心也不操。
他忽然有了不气恼林墨青的理由。
她和杨绣云一样,过着最好的日子,却又只能听林崇虎的话。
杨绣云看向周野川,告诉他不必事事迁就林墨青,就转头走了。
林墨青慢慢坐回去,没了刚才的趾高气扬,神情变得落寞。
头上的流苏也随意地别在耳后根,露出眼窝上的一颗小黑痣,像极了她的心事。
原来无人窥见,是被冰冷的东西挡住了。
“你去过海市吗?”林墨青难得问了他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
周野川点头。
“不知道海市长什么样。我从出生起到现在……十九年了,都没有去过大城市,一直在寨子里。”
“虽说现在时代变了,录音机和电视家里也有,但我出不去,只能靠听,靠看。”
林墨青说的话,他都认真听着。
她不骄纵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周野川没了畏惧,壮着胆子看着林墨青。
黄色的暖光照在她的侧脸,形成了一个月亮形状的倒影。
“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
“可惜……我出不去。”
林墨青趴在桌上,头枕着双臂,她红艳的唇一张一合,吐露的每个字都像极了另一个人。
就不能不嫁吗?
也是,怎么能不嫁呢?
他忘了,这里是距离海市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千岭寨。
盘踞大山深处,交通不便,许多古老的传统早已扎根得太深,子女是没有“婚嫁自由”这种说法的,都是由父母做主。
周野川来自雪寨,他那个寨子也是这样,但他从未仔细了解过这方面。
他的父母是最早一批去海市打工的人,思想稍微开放一些,自然也言传身教地影响到了周野川。
林墨青的手指戳弄月亮台灯,她百无聊赖地问:“如果你去的话,会做什么?”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虽然是很常见的问题,但他的手心却冒了冷汗,双肩也开始发颤。
周野川没犹豫,立马仓皇逃离。
一场大火蔓延开来,猛烈如雷电轰隆,火势锋不可当。
房梁被烧断,大火无情地将一切围拢。
很快,院中的那棵槐树也被烧焦,树枝变成焦皮脱落,滚到地上。
灰色的烟雾止不住地向天上涌。
两个人抱在一起,白色的皮肉被烧成爆破的红西瓜,再逐渐变成废墟中黑色的烂木炭。
不!不!不!
有人在旁边笑,笑得很大声。
为什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为什么爬不起来?
不行……
不行!!!
后背汗湿透,周野川猛地睁开眼,大口呼吸,他猛然坐起,用力拍了拍脸。
又做噩梦了。
手搭在双腿上,头埋在膝间,泪像滚烫的泉水流溢。周野川无助地抽噎,喉咙再次痉挛,他捂着脖子强忍疼痛,不敢发出声音,也发不出声音。
他去海市做什么呢?
周野川也想知道他去海市能做到什么?
捏紧拳头,胡乱擦干泪,周野川套上衣服,悄悄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估计是睡不了了。他鬼使神差地想学林墨青也去山坡上走走。不然继续回去睡觉,也是瞪着眼如死尸一般等天亮。
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每晚都一样。周野川害怕睡不着,更怕睡着。
山坡上的夜色很好。四周寂静,空旷透亮,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
月光洒下来,落在灌木丛中,绿色的植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色彩,比白日神秘,又鲜亮生动。
“叮灵—”
是银铃在响。
她怎么在这儿?周野川循声望去,发现了离他数十米远的林墨青。
他静静观望,停下了脚步,没发出声。
她换了件裙子。
黑色的裙摆绣着白色的牡丹,就这样摊开在草坪上。林墨青坐在地上,手里握着玻璃瓶。
绿色的萤火虫在她身边飞舞,围绕着林墨青,像满天繁星闪烁。
她仰头凝视萤火虫,笑得格外灿烂。
林墨青伸手接住一只,五指慢慢收拢,然后放进玻璃瓶中,盖上瓶盖。
一只,两只,三只……
周野川数着,定定地瞧了她好久。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林墨青的时候,耳边就只有银铃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
比如现在,他忘记了一切,只能看见她。
林墨青忽然又揭开瓶盖,萤火虫像感应到了什么,一窝蜂地飞快逃窜出洞。
为什么放出去?不是很喜欢吗?
心里疑惑不解。周野川想跟她说话,于是摸了摸喉咙,张了张嘴,腹部用力收紧,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发出一个“呃”字。
音色沉闷得像巨石砸进了河里,难听至极。
轻脚向前,不想吓到她,他索性绕了一大圈,从林墨青的正面走过去。
“嘶……嘶…..”
草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周野川定睛一看,手指陡然贴着裤缝发抖。
黑色的头冒出,张嘴吐着芯子。慢慢地,它扭晃着带有黄色花纹的身体,从杂乱隐秘的青草中爬出。
好长的一条黑蛇。
还是毒蛇。它一扭头,像是发现猎物,加快速度,朝林墨青靠近。
林墨青看到了他,周野川后背的冷汗都吓了出来,赶紧摆手示意她不要动。
怎么办?!
他最怕蛇了。
小时候虽然遇到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正面对峙过,每次都是提前备好雄黄粉带在身上,才敢去林子里。
地上没有别的,只有石子,和枯树枝。
大口喘气,心慌得厉害。蛇离他较远,伤不着他,但和林墨青却是一箭之遥。
看来只能这样了。周野川来不及过多思考,他右手迅速捡起一个硕大的石块,左手抄起一根木棍。
林墨青和他视线交接,忽地笑了一下。
“扑腾”一声响,周野川抡起右手臂膀,用力将石块朝黑蛇砸过去。
黑蛇扭身,灵活闪避。它支起前身,望着周野川,瞳孔聚焦得更深,不断吞吐它那红色的芯子,像被惹怒了。
它一甩头,调转方向。
对……对……就是这样,过来,朝他过来。
握紧木棍,他心一横,双腿打开,做好了准备。但不确定是逃跑更好,还是把黑蛇直接弄死更安全。
“嘶…..嘶……”
黑蛇匍匐在地,蛇尾不停摆动。
骤然,它向周野川猛扑过来,速度极快,攻势极猛,摆动的声响像被点燃的电线杆,火花四溅,“劈里啪啦”。
额间冒汗,逐渐后退。看来他还是没这个胆子。
好后悔!刚刚应该先迈开步子,等引来黑蛇就狂奔的。没想到一时犹豫,导致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呃—”
脚一滑,周野川一屁股跌倒在地。疼得顾不上揉,抬眼一瞧,手掌心磨破了皮,肉绽里附满了灰。
忽地,脚背上像压了一块沉冰,寒意乍然渗透全身。
一抬头,黑蛇已然攀在他的脚上。
怎么办?!怎么办?!!!
周野川大口呼吸,心跳剧烈,手中明明握着木棍,此刻却挥不起来,手臂麻木无力地垂在地面。
“噗呲—”
煞时,黑蛇头一歪倒在地上,身体涌出涓涓乌血。
镶嵌着蓝宝石的匕首,插入了它的身体。
他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缓慢抬头。
白色的牡丹在黑暗中被浇灌了鲜血。
一滴,两滴、缓慢流下,落在花瓣上,像幅精心雕琢却不刻意的画,
林墨青手握匕首,倾身盯着他。
近在咫尺,周野川彻底看清了她的脸。
林墨青长了双很好看的眼睛。
他眼睫微颤,莫名心紧,不自在地偏过头。
“小哑巴—”她却捏住周野川的下巴,不许他动。
林墨青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神情,尾音的笑意上扬,声线如皑雪清透,“怕死还敢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