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川神情呆滞,震惊得一时忘了反应,好一会才回过神。
就这样握着匕首,将一条毒蛇杀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实难置信,一个身型娇小玲珑的女孩,胆子居然比天还大。
关键她还嘲讽他:“怕死还敢帮她?”
脸腾地升温,这叫他怎么回答?好心想救人,却反被人救。臊都臊死了。
何况这问题对他来说太过尖利,周野川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回答。
他只是林家的长工,而林墨青是林家的大小姐,本来就轮不着他管的闲事,他何必去冒险?
抛开这些不论,他只是和林墨青互通姓名,又仅有几面之缘,住在同一檐下,守着楚河汉界的陌生人而已。
他犯不着。
林墨青就是被咬死,他也不会良心不安。
但她是杨绣云的女儿,也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让他有了安身之处。
林墨青在药房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的处境,都让周野川在好几个瞬间恍惚。
恍惚到让他觉得,林墨青即使骄纵得像温室里花朵,却也能有被人怜悯的理由。
而刚才林墨青将萤火虫捧在掌心,那小心翼翼的表情,像不谙世事的孩子。
不想黑蛇伤害一个弱小的孩子,也许这就是答案。
林墨青不再说话,徒手将那条黑蛇抓起来扔到一边,随即蹲下来,她手起刀落,插入蛇身,猛地挥臂向下一划拉,蛇瞬间变成两半。
周野川看傻了。
她将手伸进蛇肚,转了一会,在里边掏出来一个黑黑的东西。
“找到了。”林墨青笑了笑。
喉咙发紧,他被吓得瞠目结舌,抬手指着她手掌上黑糊糊的东西,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蛇胆。”
林墨青意会了他想问什么,兀自笑了笑,她握着手中的蛇胆,步步逼近周野川。
白皙的手指捏着蛇胆,血液从她的五指缝溢出,洒在地上。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被吓得几乎窒息,连呼吸都停摆。
手掌撑在地面,林墨青走一步,周野川拖动身体向后移一寸,掌心火辣辣的,刚才破了皮,这会被石子磨的更痛了。
她嘴角上勾,露出虎牙,笑得狡黠。
不怕脏,不怕腥、甚至手起刀落地斩蛇,还能丝毫不忌讳地握着那团东西。
周野川咬牙继续后退。
林墨青抬脚跨坐在他腰间,伸出另外一只手提起他的衣领,她将蛇胆举起来,移到他眼前又晃了晃。
“吃了长寿,送给你吧!”林墨青眼神清澈明亮,透着几分天真。
故意恐吓他!
周野川被她的举动激怒,心里羞愤万分。他眉毛拧紧,直身握住林墨青的手腕,用力一拽,想将她拽到一边。
没想到这一拽,没将她甩开,林墨青的身体却顺势栽倒在他的胸膛,头靠在他的肩上。
周野川瞪大眼睛。
“小哑巴,”林墨青纹丝不动,俯身凑到他耳边轻笑,她那笑声像看透他的胆怯而发,“你该感激我。”
温热潮湿的气息喷洒在耳道,周野川怔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手肘却撑不住似地发抖。
林墨青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和血腥味混杂,在周野川鼻尖萦绕。
他彻底傻眼。
张开嘴发不出一个音,周野川侧目瞥向她。
林墨青攥着蛇胆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背影。
月色下,黑色的长裙拖拽着被鲜血染红的白牡丹。
长长的裙摆,在草坪上划过。银铃随着动作,一步一响。
周野川发现,事情总能超出他的预料。
欺负他的时候,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伤心难过是什么滋味。
是没心没肺,被人庇护的狼崽,能永远无法无天。
可她不止是这样。
林墨青还有一面,既能分清药材,用古书开方制药。
还能斩蛇。
现在,又成了妖孽。
有救命之恩,听话也正常。周野川给自己找了一个不软弱的理由,依照林墨青的吩咐,每天收工之后要去药房喝下她那一碗黑糊糊。
随着他们每日的接触,闲话到底是从周野川身上传到了林崇虎耳朵里。
林崇虎把他叫去书房,挥舞旱烟斗砸他脑袋,手指着他的鼻子,面红耳赤地骂:“一个臭要饭的,还敢觊觎我的女儿?!”
自知无法反驳,周野川的膝盖骨都软了半截,头压得更低。
林崇虎扣了他一个月工钱,临了还加上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敢不守规矩,腿给你打断,扔到河里去!!!”
骂他两句倒不会少半斤肉,但要扣一个月的工钱,周野川一时无法接受。
好不容易在这几个月把韦世荣的帐还清了,可以开始攒去海市的车票和生活费了,林崇虎说扣就扣,这一个月都白干了。
想到这茬,周野川心里憋屈,连林墨青跟他说话,他都懒得理。
喝完药,周野川就想走,林墨青拉住他:“你嗓子怎么坏的还没告诉我呢!”
“还有……你的脸是咋回事?怎么这么大一个疤呀?都破了相了,多难看呀!”
一肚子的委屈和火气被林墨青的话加了一把柴,越烧越旺。
周野川霍地抽回手,他生怕自己再不走,会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林墨青没有做错什么,他更没有。
只是他现在很烦,跟林墨青待的时间越长,林墨青稍微刺他两句,他都觉得那些话会陡然变成有心之人的恶意中伤,变成林崇虎的影子在敲打他。
杨绣云在晚饭后依旧给了他一颗桃,不过面相却没平常那么和蔼可亲,连话里都带着警示。
她要周野川躲着点林墨青,说林墨青虽然比他大一岁,但到底是宠坏了不懂事,顺便还夸赞他成熟稳重,跟林墨青终究是不一样的。
周野川听出了画外音,杨绣云的另一层意思与林崇虎没有差别,但杨绣云和林崇虎不一样,有着本质的差别。
杨绣云说的对。
她爱女儿,为她着想,周野川是很理解的,这没有任何问题,也不存在故意折辱他什么,来提醒他和林墨青之间的差距。
更何况,周野川不想林墨青因为他而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
那样的话,他也会不安心。
他点头,用木棍在地上写了“您放心”三个大字给杨绣云看。
杨绣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地走了。
第二天,周野川看见林墨青就绕道走,专注做自己的事,林墨青常去的那片山坡,他也没有再去。
这会儿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他和长工们去田里浇完水,就将刚采好的药材铺在芦苇席上晒。
槐树下乘凉的间隙,周野川喝了口水,抬头一眼瞅见林墨青,正站在远处盯着他。
“小子,你的情人找你来了。”
“声音小点,也不怕他听见,哈哈哈哈哈……”
“我怕什么,哑巴一个,他还敢告我不成?”
闲话依旧没有停止,周野川眯着眼,死死瞪着那些长工。
他们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即又一阵哄堂大笑。
周野川彻底忍不住了,也不想再忍。他将手中的竹筒狠狠摔过去,砸中其中一个脑袋,瞬间水溅四射。
被砸中的人叫陈麻子,他登时横眉怒目,站了起来。
周野川以为要跟他打一架,或者是跟一群人打一架。
他把竹筒丢过去时,就想好了。
他是不怕打架的,上学那会儿就经常打。没想到陈麻子的表情忽然变得畏怯,慢慢坐了回去,眼珠也不再盯着他,其他几个也把头低着。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周野川粗喘着,慢慢转过身。
远处,林墨青不知蹲下来和阿钝说了什么,阿钝立刻向他飞奔过来。
阿钝一个摆尾撞翻他的药材筐,它张开大嘴咬住他的裤腿,将周野川往外拖。
无奈叹口气,他安抚般摸了摸狗头。周野川知道林墨青是来找他去山坡上采野花。
林墨青需要那个,教会他野花也可以入药,他们约定好了,每天周野川都得去。
推开阿钝,他再一抬眼,林墨青的神色立马变了,一跺脚,面带怒意地走了。
傍晚,周野川去了冲凉房。
吊脚楼旁的一个小棚子,所有长工都在这里洗漱,四面皆用木板围起来,时不时漏点凉风从缝隙吹进来。
轮到他洗,也没有多少水了。脱了衣服,他将水缸里余下的水,用木瓢舀到盆里,从头往下浇了个透。
“周野川—”
缝隙里传来一道怒音。
这女人真是!周野川被林墨青吓得不轻,他胡乱擦了两把,双手慌忙地扣扣子,结果扣得七扭八歪。
套上裤子,周野川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左脚打右脚,差点摔跤。
打开门,林墨青瞪着他,手里端着周野川熟悉的黑糊糊。
“你吃了晚饭为什么不来喝药?!”
“还有,你下午为什么不陪我去山坡?!”
“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你干嘛那么大气性?我以后不说你行了吧?!”
“这药再不喝就失了药性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还得我亲自给你端过来。”
一排连珠炮轰,周野川差点被她轰晕,耳道像被泡发的银耳,一下涨成好大一个,脑瓜也嗡嗡作响。
不知道先回答哪一句,周野川走出去捡了根木棍。
林墨青还是瞪着他,但她抬脚用鞋把地上的石子刮愣开,土地变得干净,变成可以供他写字的纸。
看着她那副要将他剁成肉泥的眼神,周野川无奈瘪嘴,他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才握着木棍,开始一撇一捺地回答。
—“我,不能,去。”
林墨青张开嘴,跟着读出声,随即抬脚迅速将这几个字抹掉,她的声音带着怒气,质问道:“为什么?!”
周野川看着她,慌张地摆手表示歉意,他一贯这样。
他继续写。
—“要干活,不想,在一去。”
“我不是让你抽空跟我去吗?!”林墨青跺脚,却又帮他把地上的字抹掉。
她狂抓头发,语速格外快:“文盲,你写成错别字了!是在一起,不是在一去!”
讪讪低头,周野川握着木棍的手发颤,心也跟着越跳越快,像要从身体里边蹦出来。
他不想这样的。
但只能这样。
于是,他写下。
—“反正也好不了,我不想喝要了。”
林墨青看了好几眼,抬脸的眼神变得难以置信。
她浑身颤抖,突然举起手中的瓷碗,“啪”地一声摔到周野川的面前,里头的黑色药液瞬间淌了一地。
“你个混蛋!!!”
“去死吧!”林墨青红着眼说。
本能地想拉住她,周野川却没有力气。
林墨青走路的姿势奇怪,一瘸一拐的,又气冲冲地消失在他视线中。
嘴角仿佛沾染了药的苦涩,周野川的手随着她的背影垂了下去,木棍也丢在了一旁。
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理应这样。
“这娃真的是,咋找不着呢?!”
杨绣云左顾右盼地从他面前走过,问他看见林墨青了没有,周野川抬头给她指路。
“好好好,我现在去。”
周野川看杨绣云神色不对,她手里端着盒子,一脸焦急的样子,他想问清楚,指着她手里的盒子,用力点了点。
“青儿被蛇咬了,我专门去找韦大夫拿的祛疤膏,听说效果极好,但是得在最快的时间用,晚了就没有那么好了。”
被蛇咬?周野川赶紧捡起木棍在地上划拉,他拉住杨绣云的胳膊,示意她看。
杨绣云丢下一句:“青儿最近天天去看萤火虫,早就跟她说了不要去,就是不听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胆子大,这下被咬了,看她还去不!”着急忙慌地说完就赶紧走了。
不对。
不对。林墨青不怕蛇,会斩蛇,怎么会被咬?
最近天天去,那前阵子就没有,只是偶尔。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炸开,周野川忽然灵光一现,向药房狂奔,比阿钝还要快。
推开门,他翻翻找找,终于在地上的白纸里找到了答案。
第一行写着“周野川”三个大字,字迹娟秀,下面写着:
—治疗喉疾,所用药物如下:连翘,黄芩、麦冬、玄参、石斛、赤芍、生地、金银花、蛇胆。
—清热解毒,滋阴生津,活血消肿止痛。
周野川手一抖,纸从掌心跌落。
他不认识其他的字,但认识自己的名字。
还认识一个。
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