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放下报告,这才回答林深的疑问:
“雨中跟车,是我这个外地司机走陌生山路的明智之举。只是没想到,你从刹车到突然倒车,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林深有些懊悔地挠挠头,“对不起!当时,我的视线不好,刚看清电线杆,头顶又有石头砸下来,只能这么............”
苏晴无所谓的摆摆手,一指路面,“去双林沟村吧,咱们边走边聊。”
林深挂档,倒车,驶进山路。
捷达车开出一段距离,林深自嘲道:“苏姐,您说我这驻村包保干部,要管稀土矿整改、煤矿私采、大棚推广,还得给王德发小舅子的养鸡场写环评——您知道我们镇领导管这叫啥吗?“
“青年干部多岗锻炼?”苏晴看向他。
“不,叫'能者多劳,劳者多能'。”林深模仿王德发晃动着肥头大耳的样子,“上个月我问他扶贫资金去向,您猜他说啥?'小林啊,镇政府就像老农家的灶台,哪块砖缝不藏点油星子?'”
苏晴用手摇下车窗,雨丝裹着煤渣味扑进来。
远处山坳里,私矿的探照灯像野兽的瞳孔。
苏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桥梁,“去年高速公路改建征地,清河镇双林沟村好像一直在上访?”
“都是宋镇长干得好事,说什么征地款必须统筹使用。”
林深小心地驶过最后一个弯,一扬下巴,“下了前面这个坡,拐过一片杨树林,就是双林沟村了。”
雨忽然小了,天边现出一抹青亮,山那边传来私矿放炮的闷响。
苏晴突然抛出一个问题:“说说你们镇书记的事。”
“苏姐,您问哪个?”
林深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屈指数道:
“前年的张书记调研时掉进化粪池,去年调走的李书记吃农家乐食物中毒,现任王书记在县党校学习半年了——说是学习,实际就是在温泉酒店躺平打麻将。”
他忽然压低声音,“架空书记还只是宋镇长的基本操作,他岳父是前任县委书记,现在县里四大局不是他连襟,就是他表亲......”
“这就是你报告里说的县域政治生态?”苏晴柳眉轻扬,紧盯着他的眉眼。
林深叹了口气:“宋镇长一直瞄着镇书记的位置在活动。新县委书记还没到任,他就已经四处放风了。空缺的副镇长也被他内定给了王德发,就是给他岳父抬棺的那位办公室主任。”
苏晴冷笑一声:“抬棺也能抬出个副镇长,你们这儿的官场还真是‘孝道治国’啊。”
林深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本土势力太强了,空降来的干部根本站不住脚。宋镇长在镇上经营了十几年,根深蒂固,连村里的黑恶势力都跟他有勾结。”
林深一指远处冒烟的私矿:“自打奥运会前后煤价、稀土价暴涨,这帮人就疯了。扶贫修的路,全成了运煤专线。”
苏晴:“村里呢,治理结构也像你报告里写的那样?“
“何止啊?”林深摇了摇头,“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村支书是煤矿二老板,村主任是稀土矿股东,治保主任是黑保安队长。村民?要么下矿,要么上访。”
“赵大彪他小舅子去年还在卖猪肉,现在开的是保时捷。扶贫资金?全填了私矿的窟窿。”
可能是车里的暖气开的太足,苏晴的脸色有些赤红,光洁的额头也微微见汗。
半晌,她胸脯明显起伏了一下,深呼出一口气。
“你的报告引起省领导的重视,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暗访。我发现,你反映的问题,远比报告里写的严重。”
林深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出于正义的用心能得到高层领导的重视。
他右手离开档把,下意识抚摸了下眉角不太明显的疤,苦笑着说:
“我写这份报告的时候,也没指望能有什么结果,只是觉得该把真实情况反映出来。在镇里,我就是个小透明,做什么都没人在意。”
苏晴的红唇抿成直线。
远处山坡上,运稀土的卡车轧过一片扶贫大棚的塑料膜,像碾碎一串鼻涕泡。
苏晴若有所思,仿佛在自言自语:“职场打压、经济窘迫、理想幻灭、人际孤立,再加上失恋痛苦............”
她扭头看着林深,满眼的欣赏:“你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坚持做正确的事,很难得。”
突然被领导表扬,林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只好把眼紧盯着泥泞的路面。
沉默了一会儿,苏晴突然问:“林深,你的政治抱负是什么?”
“抱负?”林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我啊,就想当个红薯。”
“红薯?”苏晴挑了挑柳眉,眼里晶亮。
林深说道:“我妈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从小就被她这样教育,想着能为老百姓做点实事。要不是为了她,或许我已经是同学他爸深圳公司里的中层了。”
“现在后悔吗?”苏晴盯着他追问。
林深抬眼望着远处冒着黑烟的煤矿,眼神有些空洞,“后悔没去卖红薯,至少能填饱肚子。”
女人眼角细纹漾开威严的涟漪:
“你写那份《调查报告》时,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林深又抬手摸了一下眉角的疤,“那根电线杆,和不期而遇的落石,你也经历了。在这个地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只是个小小的办事员,很多事情我无力改变。”
说完,转过头,和她坦然对视。
苏晴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车外的雨渐渐小了。
“到了。”
捷达车拐过一片被煤渣染黑的白杨树林时,林深开口说道。
村口的石牌坊下,村支书赵大彪正蹲在磨盘上啃猪蹄,身后是四个壮硕的,穿着仿警服为他撑伞的矿场黑保安。
大槐树上的喇叭里正播放着《好日子》,音响进水后变成东北大碴子味电流音:
“今天是个好日子~哔哔............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滋啦............”
林深的捷达车在石牌坊前慢慢停下。